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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丧

来源:知库网

“喂,姐,咱爹病了,在市里住院住了四五天了,情况不太好,他一直念叨着你呢,你赶紧回来一趟吧。”“什么病?这么严重?”“脑血栓”“哦,好,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回去”“好,那你快点吧!”“行,我知道了,我先挂了。”话音刚落,手机里就传来滴的一声,显示通话结束。宝成回到病房,看到正打着的那瓶点滴已经见底,连忙将针头换到另外一瓶上去,之后低头看看他爹憔悴的脸,心中不禁泛起一阵伤感。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爹会有一天也会倒下,而且来得这么突然……

那天下午,宝成照常在工地上干活,太阳异常刺眼,汗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流到眼睛里,他伸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这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接通就听到一阵哭腔,“成哥儿啊,你赶紧给娘回来吧啊,你爹怕是有毛病了啊!” 赵老头从前是机关干部,如今退休已经十来年了,一直在家务农就当锻炼身体,身板子一直硬朗得很。所以宝成听他娘这么一说,顿时心也吊起来了,连忙问:“娘你先别哭,先说我爹咋了?”“上礼拜还好好的,这两天晕倒了两回,今儿个前晌浇地去了,晌午回来还说一上午把东头的两分玉米都浇完了,吃完饭正准备拾掇碗筷突然就倒下去了,吓得我心直是跳啊!大前天儿晚上也是,你赶紧给娘回来,带他到医院查查,不然我也得跟着他惊死了……哎呀!”“行行,我马上回去啊!”宝成挂上电话就往车站去,幸亏他打工只是在市里,到家最多只要三个小时。坐上车给工头打了电话请了假,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冲进家门,看到他爹和他娘正坐在炕上吃饭,他爹正端着一碗小米粥,跟他四目相对,他心里的石头暂时放下了,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看他娘,这时他爹说:“你回来干啥?”宝成没说话,他从小就怕他爹,现在虽然自己也当爹了,却还是不能不怕他爹。他娘搁下筷子说:“是我让他回来的,明天让他跟你去医院检查检查。”“我不去,能有啥大问题,就我这身体,我明天还要浇地嘞!”“还浇啥地啊?老娘今儿险些让你吓死啊!你明天说啥也得给我去医院!”说完他爹不说话了,宝成知道这是同意了。“成哥儿,你还没吃饭吧,赶紧上来吃,我去喂狗。”说罢赵大娘就下地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宝成就带他爹到县医院去做了个全面的检查,最后结果出来是脑血栓,血栓的位置比较特殊,医生建议到市里再检查一下。县医院折腾了大半天,宝成怕他爹受不住,就决定第二天再去市里。回去的路上他爹还一路念叨:“我就说没事儿,医院那帮子白狼就是骗钱的……”“你都那样了还说啥没事,人家医生也不缺你那点钱啊!”“你姐最近跟你联系没有?说没说啥时候能回来?”“没啊,她那么忙,哪有工夫找我。”下午,宝成扛着铁锹把南边的三分地浇了,好让他爹安心跟他去医院。晚上给他媳妇挂了个电话,他常年在外,两人的感情早已若有似无了,告诉她只是为了让她没事儿来看看他娘,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他爹的病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

结果不出他所料,到市人民医院一检查,医生当时就建议立即住院治疗。一开始他爹死活不同意,虽然常年药不离口,但住院还是头一回。后来宝成连哄带劝好说歹说才同意。接下来的几天对宝成来说可以说是度日如年,每天打吊瓶就得四五瓶,一吊就是大半天,宝成就每天瞅着吊瓶发呆,跑进跑出打水买饭等等。赵老头的情况却是一天比一天差,住院的第三天晚上,老爷子像是说梦话一样跟他说:“成儿啊,咱回去吧,这儿治不好爹的病,我知道,咱回家吧,玉米地我还没浇呢。”“爹呀,你瞎说啥呢,地咱走的时候都浇完了啊,医生说了,你输一个礼拜的液就好了,你快睡吧。”“你瞎说哇,好不了了,我知道。你姐没说她啥时候回来啊?你给她说说,让她赶紧回来哇,再晚爹就怕见不着她了。”“好好,我明儿个一早就给她打电话!爹你快睡吧!”“哎,叫她快点回来……”听到这儿,宝成不禁鼻子一酸,他强忍住眼泪,老爷子嘟囔了一会儿也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先去打了水又去买了早饭,回来叫他爹起来吃饭,却发现老爷子已经昏迷过去了。他赶紧去叫来医生,又重新做了一遍检查,发现情况恶化了,当下决定送入重症监护室进行治疗。他看着他爹躺在病床上推进去一道又一道门,他却被那几道门挡在外面,当最后那一扇门关上的时候,他的心“咯噔”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爹要永远留在那门里边了”

把他爹送进重症监护室以后,他把简单的行李从病房搬到监护室门口的凳子上,就给他姐打了个电话,接着给她媳妇打了个电话,一时没敢告诉他妈,后来想着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早些知道万一有个什么还能有个心理准备。结果赵大娘一听他说完立刻就呼天抢地地哭起来,他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就告诉他媳妇劝着他妈自己赶紧挂了电话,因为他怕再听下去他也会兜不住。他把拿过来的东西稍微整理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四周,原来在他两边的两排椅子上也都堆了许多东西,窗台上放满了牙刷、杯子之类的杂物,靠里面的那排凳子旁边的地上还放了一卷儿铺盖。他旁边的那排凳子上坐了一男一女,两人眼皮都耷拉着,好像几天没合过眼一样,女的头发束在脑后,有两缕从额头两侧垂下来;男的胡茬围着嘴长了一圈儿,一看就是几天没刮过了。男人看他是刚过来的就走过来跟他攀谈,“今天刚进去的?”“是啊,上午刚推进去的。”“唉,我们已经进去两天了。进了这地方,基本上一条腿已经迈进阎罗殿了!”说罢宝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之间旁边那女人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说到:“闲得不行就去打水去,少在这扯淡!”说罢又恢复了平静。监护室每天下午四点允许探视,每天过了三点半,人就都聚在门口等着,门一开大家就慌忙涌进去抢着换衣服鞋子,进了病房就各自奔到自家的病床前,本来安静的病房里瞬间就沸腾了,叫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将躺在病床的家人唤醒。宝成第一天就进去给他爹擦了擦身子,也照着别人的样子喊了几声,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家都带着不舍在护士的“帮助”下走出去。

赵老头进重症监护室的第三天,宝樱回来了。刚巧前一天邻床的病人被女儿唤醒了,所以宝樱的归来给已经心力交瘁的宝成带来了一线希望。宝樱因为之前换工作的事儿跟她爸闹得很不愉快,几乎要断绝关系,本来常年习惯漂泊在外的她对家里的感情已经很淡漠了,所以基本上不怎么回家。每年就过年的时候回来看一眼,从来在家没超过三天过,其他时间放假她宁可在公司加班也不愿意回家。这次接到宝成的电话她心里猛地一震,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惊讶,她本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她对父亲的感情已经全然凝固了,每每想起,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当初不愉快的场景,但现在听到他病危的消息自己内心竟然顿起波澜,她立刻去请了假就往回赶。她一回去就直奔医院,连家都没回,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他看到脸黑黢黢满面油光的宝成顿时鼻子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本来宝成的情绪这几天已被消耗光了,现在看到久违的姐姐,心里就像打翻了调料罐一样,但是他又不敢落泪,只得强颜欢笑跟姐姐诉说近几天的情况。“昨儿个,邻床的那个老汉,本来医生都觉得不行了,结果他女儿来了叫了两声儿就醒了,今天就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我就想着爹一直惦记着你呢,今儿下午探视的时候你进去喊他两声,说不定就也醒过来了。”“好。娘咋样?”“能咋样,天天我一给打电话就呼天喊地地哭,在的时候天天嚷架,不在了又每天叫唤。”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过了个把小时,监护室门口的人开始逐渐聚集了,宝成和宝樱也赶紧站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一会儿进去先换衣服换鞋,抢在前面能在里边儿多待一会儿,咱爹在靠门这边儿第三个床,你可劲喊啊!”“好,我知道了!”说完,那扇绿色的门缓缓打开,七八个人一拥而入,宝成护着宝樱进去换好衣服,又叮嘱了一句“姐,大声点喊!”说完看着宝樱的背影消失在门里他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宝樱生平第一次进重症监护室,刚开始特别紧张,她按着宝成的解释走到第三个床位,看到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身上插满了管子,一下扑到他的床边,抓起他的手,用哽咽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爹,爹啊,是我,我是樱儿,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看着他爹那张已经被岁月刻满伤痕的脸,回想起他们往日相处的种种画面,宝樱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情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樱儿回来了!你听见了吗!”说完,她看到他爹的头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她不禁一阵欣喜,“爹,你听到了是吧,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可惜赵老爷子再没给她任何反应。半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宝樱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出去,刚出了门口,宝成就迎上来问她:“咋样啊?”宝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纸,擦了擦脸,说道:“我喊他,他头动了一下。我觉得他还能听得见!”“我就知道,他肯定能听见,他还清醒着呐!我去给娘打个电话!”今天宝樱这一趟探视让一家人都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但很快这仅有的希望就破灭了。

第二天一早,宝樱和宝成刚去吃完了早饭回来,还没把椅子坐热,一个身穿绿色防护服的医生从监护室里出来,问道:“谁是3号床患者的家属?”宝成连站起来答道:“大夫,我是我是。”宝樱也赶紧跟着过去。医生说:“已经这么多天了,病人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我建议你们再去做个CT,看看有没有必要再继续住院了,毕竟重症监护室的医药费也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好的,大夫,我这就去,谢谢您啊。”接着,在几位病友的帮助下,七手八脚地老爷子抬去了CT室,一路上宝樱边走边喊:“爹,你醒醒啊!我知道你能听见,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很快,片子就出来了,大家又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回去。说起来,病房里面的人都生死未卜,但同在病房外守候的家人却产生了患难与共一般的感情,昨天转到普通病房的那个老爷子的儿子今天还又专门回来看望宝成他们,帮忙将赵老爷子推回来之后临走还和宝成握了一下手,他们虽然什么都没说,宝樱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凝重的表情和胳膊上凸起的青筋就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很快医生拿着片子出来了,姐弟两个连忙围上去,医生一边指着片子上的图像一边解释说:“血栓又增加了,先前只是在这一块,现在分叉这边也生出来了,这样这根血管连接的下丘脑几乎供不上血,所以痊愈的希望微乎其微。”这一番话,对姐弟两个而言不啻为晴天霹雳,昨天还满怀信心老爷子能醒过来,今天得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论。医生接着说:“所以我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再继续住院了,你们考虑一下……”“好的,谢谢医生。”宝成强作镇定地答道。说罢医生就回到监护室里面去了,宝成转过头去看了宝樱一眼,一脸木然,宝樱目光呆滞,两眼中泪水不住地流下来,心里想着:“你怎么不多等我一会儿啊!”这时宝成说道:“姐,我觉得医生说的有道理,住在重症监护室,一天就得一万多块钱,咱们也耗不起呀!”宝樱冷静了一下说:“带他回家吧!”邻座的一对夫妇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俩,也没说话,等她们姐弟俩起身开始收拾东西、给家里能帮得上忙的亲戚打电话的时候,两人默默叹了一口气。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宝成的表兄开了车过来,这期间,宝樱和宝成媳妇儿尽力安抚着宝成他娘的情绪,下午一听到要回家的消息他娘就几乎崩溃了,哭喊得声嘶力竭。车来了,宝樱也没工夫再管他娘了,探视一结束,赵忠老爷子就被从病房里推出来送上了车。临行前,医生又开了两天的药,手里拿着药,宝樱甚至相信回家还会有奇迹出现。从市里到家里的路程走了两个多小时,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宝樱渐渐看不到她爹的脸,她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将车里照亮,她爹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周围还有冒出的胡茬,花白的头发稀松凌乱,她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言未发。快到家的时候路不好走,又是晚上,车子颠簸得厉害,宝成跪在地上扶着躺在担架上的老爷子,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爹,咱回家了,你听见了没?”宝樱看到她爹的头就想那天一样晃了晃,坐在旁边的表弟说:“老爷子心里边还明白着呢!”

车开到家门口就看见宝成他娘和宝成媳妇站在门口等着,大家脚忙手乱地把病人抬进屋里就赶紧开始按着医生给的说明配药,这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赵老爷子有这些药至少还能撑两天,在这期间醒过来也不是不可能。忙活完已经将近零点了,宝成和宝樱已经筋疲力尽了,两个人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大家就都和衣睡了。大约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宝成媳妇儿来喊宝樱:“姐,醒醒,老爷子好像不行了。”宝樱马上就醒过来了,跑到西厢房一看,宝成已经在炕上帮他爹换衣服了。他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坐在炕上扯开嗓子就开始哭,边哭边喊:“老头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留下你老婆娘一个人怎么办呐,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啊……”宝樱没注意听他娘的那些说词,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爹的脸渐渐地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爹的脸,她感觉到温度一点一点的消失,这是宝樱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力的消散,这种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时他娘两眼泪汪汪地回头看了他们俩一眼,说:“你们俩还不哭你爹,等啥嘞?宝樱,赶紧再叫你爹一声啊!”宝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爹啊!”顿时泣不成声。宝成一声也没哭,面对他娘的质问,他低声只说了一句:“我哭不出来!”说罢给他爹穿好了衣服跳下炕,冲着他娘说:“快行了,先别哭了,赶紧准备准备后事吧!”说完就出去了,他娘暂时住了声,转过头跟宝樱说:“去给你爹嘴里放几个硬币,进阎王殿时别让别人为难他!”宝樱听了,转身出去从钱包里拿了几个硬币出来,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放进她爹的嘴里。接着,宝成媳妇儿找来一把旧刮胡刀,宝樱给他爹仔细地把脸刮干净,接着自己就出去到院子里坐着了。那个时候没有月亮了,天空是深邃的黑色,不时有一阵凉风吹过,刺骨的凉意让宝樱知道她没在梦里,今天起,她没有父亲了,想到这里她心里难过得紧,眼泪不住地流下来。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夜消耗了太多的眼泪,之后当需要眼泪的时候她反而哭不出来了。这时宝成媳妇儿走过来说:“姐,进屋去吧,檐下风吹得容易着凉。”宝樱听了起身擦了擦眼泪就进屋去了。她娘还不住地抽搭着,宝樱也说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早上六点多,宝成和四五个壮汉一同回来,还带回来一口棺材,紧接着就是入殓,一个风水先生看了风水说五日之后下葬,写了讣告贴在大门口,院子里打起了一个简易的灵堂,两边各摆了两只花圈,灵堂正中央挂了一个大大的“奠”,棺材前面的灵桌上摆着香炉和贡品,还有一张很大的黑白照,桌子底下是一个瓦盆,里面尽是纸钱烧过后留下的黑灰。入殓完毕以后,宝成他娘就趴在棺材上嚎了一顿,之后的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都是先趴在棺材上放声大哭,每次都让宝樱也去哭两声儿,宝樱哭不出来了。之后亲朋好友陆续过来,宝成娘从柜子里找出几身孝衣和麻绦,宝樱和宝成媳妇穿戴起来。一整个上午院子里人来人往,宝樱进进出出一刻不停地忙活着,却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宝樱不常回来,跟家里的亲戚朋友也都疏远,尤其是长辈很多连叫都叫不上来,有人来了她也只是点头致意,任来人如何热情地品头论足,她也都礼貌性地微笑回应或者寒暄几句,别人也就不再与她多说什么,大都径直进屋和问候安慰她娘去了。他娘一整个上午都坐在炕上和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诉说着她爹逝去的过程以及自己所遭受的莫大的苦痛。“昨儿个黑夜十来点才回来的,本还估计咋的还不再撑个两三天,谁想到啊,啊……半夜人就去了。回来看着模样还可好了,哪曾想啊……”说一次哭一次,嗓子都块哑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住她家屋后的两个女人一同进来,看见她先是说:“宝樱回来了啊,也见了你爹最后一面了吧!”“嗯,是啊。”“你娘命苦啊!”说罢一边摇着头一边进到屋里,看到他娘两眼泪汪汪地,其中一个扯着嗓子用别具一格的尖利的嗓音喊道:“你还哭个啥呢,人死都死了,再说了,一分钱也没留下来,哭个什么劲儿呢!”宝樱在窗户外面听着觉得很反感就走开去帮宝成媳妇儿往锅炉里加水去了了。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妇人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出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宝樱听了一耳朵一个说:“她这个丫头也是白养了……”另一个尖牙利嘴的接道:“可不是吗,整个儿一个白眼儿狼,一声也没见哭!”一边谈论着,一边出门去了。宝成媳妇儿也听见了,连忙跟宝樱说:“嗐,庄稼人嘴碎得很,姐你别往心里去!”宝樱回过头来笑了一下,说道:“没事儿。”葬礼的第一天就在忙碌中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上都是第一天的重复,却又略有不同。第二天来的人比第一天更多,花圈也增加了三四个,天气热极了,太阳晒得黄土地上留下一道道裂缝,那地面仿佛反着光,走到太阳底下自下而上都被干热的空气炙烤着。中午一群人一起在院子里吃饭,席面是常见的白事席面,五个热菜五个凉菜,都是大鱼大肉,摆了三桌,最后大部分都倒了。下午宝樱帮着宝成媳妇一块儿收拾,这两天一直都没怎么看见宝成,刚才一吃完饭就又出去了。第三天一早,先是听完了她娘曲折断肠的哭诉,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叮叮咣咣的唢呐、二胡等等杂乱的乐声,今天照例要吹打一天的,吹打得越热闹别人就越觉得这家后辈有孝心。中午饭吃得还是跟昨天一样,下午来的亲朋们开始正式祭拜。儿女们还有本家的后辈们在灵堂外跪成两列,男左女右,宝成手里拄着一根半米左右的丧棒跪在左首,宝樱在右首。灵堂前面正中铺了一条麻袋,听到司仪拉长了声音喊:“孝子某某,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本家叩完了之后,就喊:“朋友某某,送礼几百元,还礼叩头……”叩了大约一个小时,人开始陆续走了。晚上,天气凉下来,几个住得近的本家留下来坐了一会儿,大家在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篝火,五六个人围着火堆坐着,一个年长一点的本家大哥点着一把艾草用来熏蚊子。白天请来帮忙做饭的厨师坐在一边吹牛,两个孩子在一边拿着白天捉的蚂蚱玩儿,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第四天把棚子拆掉了,花圈下午拉到新修的坟上去烧了,宝成前几天刚带人砌好了坟,回来跟大哥说:“新坟砌好了,我都想躺里面算了!”下午宝樱和宝成一起去看了看坟地,还按照习俗拿着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把里外都扫了一遍。晚上一直守到零点,将桌上的贡品都倒在大门口,算是给魂魄开路。第二天一早,一帮人来,帮着抬棺材,按照说法必须得抬出村口才能放上车,否则魂魄会留下。抬到巷子口的时候,宝成跪在地上,在瓦棚里烧了些纸钱,然后将瓦盆杂碎并大喊一声:“爹啊!”宝樱在身后听到这声带着哭腔的呼唤,看着宝成单薄的身影,不禁很心痛。这么多天,她没见宝成流一滴泪,她知道,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宝樱和宝樱媳妇儿一路跟在后面走到村口,路上的行人看到送葬的队伍纷纷转过头来,宝成媳妇儿一直低声地啜泣着,肩膀一抖一抖的,仿佛很伤心。宝樱一路默默地跟着队伍走,却一点都哭不出来了,走了一段,宝成媳妇儿转过头来说:“姐,你也哭两声儿吧,别让人家看见了笑话。”“我哭不出来。”说完她回过头看了宝成媳妇儿一眼,发现她脸上还是干的。到村口坐上了车,宝樱看到本家大哥手里拎了一只水壶,一路走一路洒水,他看到宝樱在看他,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你爹引路呐!”宝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下葬一直折腾到中午,女眷不能看宝樱只听到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再回过头已经堆起来一座小土堆,只见坟前火光一片,插了两炷香又把带来的贡品摆在坟前便开始返回了。回去的路上路过他爹以前种过的一片果树林子,树苗才刚长到碗口粗,远远看见田垄上有个小窝棚,是老爷子以前看林子的时候搭的。几个人下车两下就把棚子拆了,拆完之后,宝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却又伴着一丝欣慰,她爹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没了,但他终于长眠在了他曾经挥汗如雨地耕耘过并深爱着的土地上他的灵魂也可以安息了吧。

葬礼结束后,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了,宝樱准备再待两天就回去,她的上司已经催了好两次了。第二天一早,吃完了早饭,宝成媳妇儿吧碗筷收拾了之后,他娘开口说话了:“成儿,樱儿,你们过来,娘有话说。你爹病的时候,花出去不少钱,那都是娘垫的,现在你爹走了,咱们把这帐算算吧。虽说那些钱是你爹的工资,但他那点儿钱你们也是知道的,现在基本上已经折腾光了。现在你爹没了,娘还得活命啊,所以娘寻思你爹的医药费就你们姊妹俩分摊了吧,娘手边儿得留点钱以防万一啊,反正娘也是活不长了,这钱最后也还是你们的嘛!”他娘这一番话说的兄妹俩哑口无言,这时宝成媳妇儿进来说道:“他娘啊,您老人家办事儿也得讲点儿良心吧!你儿子有多少家底你不知道,老爷子看病前后花了将近十万,让他摊,他上哪摊去?再说了,当初我们买房的时候,您可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子儿也不给,现在来跟我说摊医药费,您还真说得出口啊!”宝成一看他媳妇儿急了,忙说:“你少说两句吧!”“凭什么我少说两句,我说的那一句不对!要我说,要么咱么三家一起摊,要么我们不参与,您自个儿看吧!”说罢两臂交叉站在屋子中央,头外偏一边儿,衣服绷得紧紧的,眼看就要撑破了,小腹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宝成他娘又放生哭起来,边哭边嚷:“我拿苦命的老汉啊,你把你老婆子也带走吧,省的我还得受这冤枉气啊……啊……”宝樱刚才一直听着他们吵,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她说道:“行了,娘,别哭了,爹看病的钱,我来出”他娘顿时收了声,惊喜地看着宝樱说:“到底是闺女才靠得住啊!”宝成媳妇也转过头来,一脸欣喜地说道:“哎呀,姐到底不愧是在城市里打拼的人,关键时刻就是拎得清!”只有宝成一言未发,他知道宝樱这么多年在外边工作也不容易,那边消费又高其实也攒不了多少钱,但为了息事宁人加上他也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就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下午,宝樱就要走了,她娘眼泪汪汪地把她送到大门口,临走前还叮嘱了一顿照顾好自己常回来看看之类的。宝成送她到火车站,路上宝成问他姐:“姐,你为啥自己一个人应承下来,你拿得出那么多钱吗?”“我有,你放心吧,我既然敢答应心里就有底。之前爹生病的时候一直是你忙前忙后的,我也没帮上什么,这钱就当我让自己心里舒坦点儿吧”听宝樱这么说,宝成也放心了,到了火车站,宝成送她到候车室门口就回去了。等了一会儿就上了车,上车后她坐在窗口,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想起刚上大学那会儿,他爹送她送到站台上,看着她上了车一直到火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她见她爹才转过身去背着手走了,现在回想起当初的情景,就好像刚发生过一样,回过神儿来,火车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窗外的田野快速地从她眼前掠过,这时她才知道曾经那个不那么完美但依然温暖的家现在也变得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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