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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城市(散文)

来源:知库网

【作者按】

这是一篇写于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散文。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愿,现在的年轻人,能够寻找到自己心中的城市。而我,现在,只愿意呆在一个江南小城过着平静的日子。

【正文部分】

我不是一个能有条件与资格长住城市的人,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我对城市情有独钟。我非常热爱城市。我不想隐瞒自己对城市的向往与对城市人的羡慕。

我先是在小人书上认识城市的,然后便缠着在我们那儿插队的知青带去城上玩了几趟。这使我在童年时代因为与城市的距离而形成了对城市非常美好的印象。童年时代的印象根深蒂固,很不容易变质。以后,我每到一个城市都会把存储在我记忆中的童年时代的城市搬出来与我所面对的城市进行比较,虽然我知道童年时代我心目中的城市很不真实,但我还是愿意作这样的比较。我知道我非常固执。这是我的天性,我已经改变不了了。城市的动物园、公园、图书馆、公交车都使我如痴如醉。但不幸的是在童年时代我就有了一种非常清晰的宿命感:城市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城市,我与城市将永远不会有缘分。

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从大学里毕业出来,最美好的打算也就是能够到我们县城干事儿。但我没有能够如愿。我对城市的美好的回忆以及后来对城市的美好的想象很多是从我们县城得出来的。小时侯,我们坐上八九个小时的轮船,然后在县城的轮船码头上上岸,走进花花绿绿的县城。在那时侯,我们认为我们这就是到了一个大地方了。回来后,我们就会对我们的同伴说今天我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我们的同伴则一定会对我们投来非常羡慕的目光。但我对这个县城的回忆除了有花花绿绿以外,也还有一种害怕。我怕那漫长的八九个小时寂寞的水上旅程,更怕县城上的人那种歪歪扭扭得近乎夸张的语调。那种语调里有一种小城人特有的优越。那种优越使我自卑。城上人的那种优越感非常形象,有鼻子有眼的对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人不屑一顾。八九个小时和城市人的优越使我觉出了我们和城上人的距离。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就是这种距离让我觉得城上人的高雅和做一个城上人的骄傲。也是这种距离使我害怕城市。童年时代所形成的恐惧感也一样地根深蒂固。以致到了现在,我对城上的人还有一种畏惧。所以,现在,当我走在一个城市街道上的时候,你会很容易从我的胆怯中断定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

现在,乡村人涌进都市,与都市人共同分割城市的有限的天空已经不是一件什么新鲜事儿了。我也是在这股浪潮中走进都市的。因为这一点,我为城市感到一种浓重的失落感。城市已经不是原来的城市了。就像我们也不是原来的我们,虽然我的骨子里也还是一个乡下人。我走过很多城市,我悲哀地发现,我所见到的不管多么巨大多么繁华的都市都已经没有我以前所见过的我那个小县城更有魅力了。

到处有那种方便袋,抓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手上,到处都有粗俗的言辞和随便的着装。每到一个城市,我就觉出都市人与我们的距离已经缩小到几乎没有了。我多么希望那种距离还在。距离产生美感。距离消失了,美也就随之消失。以前我所倾倒的县长、文化局长和图书馆馆长什么的,现在满身都是土气。商场售货员说出的话也不再那么悦耳动听,满嘴的烟酒味与大蒜味呛得人避之惟恐不及。

每个城市都有乞丐,在车站、码头和公园旁。非常肮脏的手伸向你向你乞讨,非常固执,呆滞的目光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在大楼的阴影里,也躺着衣衫褴褛的人们,或是歇息或是避暑。今年夏天我到上海、南京、宁波、深圳和珠海,每到一处,都能看到这些让人失望的都市景观。在珠海的时候,我被朋友带到拱北一带去玩。拱北与澳门近在咫尺。因为要迎接澳门回归,那里正在整修一条漂亮的公路,万人行动整治珠海环境市容的启动工程——路边绿化也在进行。说实在的,我为珠海这个城市骄傲。在很多城市都在为严重的工业污染大伤脑筋的时候,珠海的空气却可以罐装出口,这难道不是很让一个珠海市民为之骄傲的事吗?

然而我还是看到了大煞风景的事。

在步行街的街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呆痴的瘦得皮包骨头的畸形小孩躺在路边,毫无神采的眼睛看向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们,在他们的身边或者脚旁放着一个铁盒,里边放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看着这些小孩,我的心里一片凄凉。我知道,这些小孩是不能也没有这种能力支配自己做这些事的。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混蛋的杰作,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哪里搞到了这么多的畸形孩子,然后他就像一个黑帮老大一样坐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戴着墨镜,看着一个个慷慨的行人向那个铁皮盒里掷去人民币。再接着,这个混蛋就会在灯火阑珊行人依稀的时候去点数一夜的收获。我在孩子的身边做了短暂的停留,但我没有掏一分钱。我只是为这些真正无知的麻木的孩子悲哀。他们已经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了,但他们却被人当作人去向另外的人们乞讨着同情与金钱。是谁在乞讨?又是谁需要得到同情?我敢说这些孩子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善良的人们不应该再去骚扰他们已经彻底宁静的灵魂。

我走了。当我抬起头,另一道常见的风景又让我感喟丛生:在小巷的两边,站着很多形迹可疑但也一下子可以断定出身份的女人在向过往的人们搔首弄姿,嘴里不时发出放荡的淫笑。

我的心一紧。我想起我刚到珠海时的情景:那时侯,因为我没能及时办上边防证,到了上冲边检站时只能落车,然后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的朋友开车来接。这时,我心里对珠海充满了敬意。珠海的边检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可现在,我看到了拱北的情形,看到了就在澳门附近的情形,我为珠海的形象担忧。

我又想起上海。

我经常从上海火车站出发去到另一个地方。可每当我在火车上抬起头时,我总会看到另一个上海——或者说看到上海的背面。上海的背面是很让人感伤的:破旧、肮脏,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我们所有中国人为之骄傲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竟然有两副面孔!

所有的城市好象都有两副面孔。

很多次,我踟躇在都市的街头,看着都市的日新月异与灯红酒绿,看着一辆辆高级豪华的小车从我的身边驶过,这时候我就会想到我这个也是名副其实的都市盲流的处境:我只是一个乡下人,我在都市挣扎,为了温饱,为了机遇。可有人是都市的主人,有人在享受都市。都市里没有庄稼,但都市的天空会掉下馅饼。在都市里只有站在高处的人可以吃到天上掉下的馅饼。我们是都市里站得最低的人们。我们是一群偶然的生物,被生活扔在这个没有我们也必然存在的都市。

我由此发现,同一个都市却有着许多表现形态:都市是贵族的都市,也是爆发户的都市;是工薪阶层的都市,同时也是打工仔的都市;都市是得意者的都市,都市也是失意的人们自我流放的场所。

原先我所见到的我的美丽的小县城太像一个人,高雅大方,气派非凡,像一部非常耐读的有着独特风格的大书,让人回味不已;现在的都市也仍然像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满身癣疥,毫无特色,当然也就更谈不上什么风格。

我这么多年来都在都市里流浪,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南方到北方,似乎就是为了要寻找一个可以与我的回忆中与想象中的那个县城比美的都市。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就是没有能够找到这样的都市。每当我看到报纸和杂志上介绍巴黎、伦敦、法兰克福、巴塞罗拉等城市的风格时,我就为我身边的都市惭愧。我们的风格是什么呢?我们有我们的或者像乡村一样质朴的都市或者像学院一样雅气的都市吗?没有。真的没有。我们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我的那个小县城好象也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当我经过了长时间的漂泊再回到我的故乡小城时,小城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这就更加另人伤感了。

我写过一篇叫做《逃离一座城市》的小说。我不否认我对城市的失望,所以我要逃离。但我也知道,无论我逃到哪里,我内心的都市情结中都有一个痛:为一座美丽的城市像庞贝古城和楼兰古城的陷落与消失。我现在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在沙漠中的独步者一样在寻找着曾经绚目亮丽的城市。我相信我能够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找到那个美丽的城市,只要我们努力找下去。芝麻开门的密语就在我们的手上。有一天我们对着我们的手心高喊:芝麻芝麻开门吧!那个美丽的城市之门就真的为我们打开!

1999年9月  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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