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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来源:知库网

下班回家。

黑魆魆的楼道,我用钥匙摸索到了锁头,悉悉索索打开门,点亮灯光,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声说句:“我回来啦!”

这样的生活已成为常态。

这是我一个人独居在城市一隅,第七年。

(一)

2010年末的哈尔滨,雪花簌簌,一片惨白。

王泮阳在车站送我南下,他的帽檐被雪花打湿了。然而看到跺脚哈气搓手的我,他还是叹口气摘下厚厚包裹着自己的围巾和帽子,戴到我身上。

“你真是从来不叫人省心。”带一丝嗔怪带一丝娇宠的语气,让我误以为他能陪我一起离开。

旋即心里又有一个声音狠狠嘲笑着,怎么可能啊。分明那天任凭我怎么哭闹打滚撒泼他都没有改变主意的,他怎么会跟着我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闯荡呢?

“王泮阳,你会去找我吗?”票攒在手上,候车大厅的扩音器里提示着我要乘坐的车次和时间。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没有回答。

自此一别,我再没见过他。

(二)

原谅我在之前的讲述中用了“他”这个字眼。

王泮阳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大姑娘。

只是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中,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早已无法动摇。

作为男友而存在的,却比男友更贴心更亲近的。

爱人。

我和王泮阳相识在大一下学期的文学知识竞赛中。

我是文学院的种子选手,他是经济院的当家花旦。前几个回合我们唇枪舌战互不谦让,且目测王泮阳的实力略高我一筹。在我自以为夺冠无望时,他却在最后一关的关键一役上遭遇滑铁卢。

一道非常容易的题目。问《卫风·氓》中“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上一句是什么。他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记不清了。”

台下一片嘘声。主持人连问几声“确定不会吗”才把题目转给了我。我说:“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文学院的小伙伴们摇旗欢呼。可当我说出答案的一瞬间便明白,王泮阳一定撒谎了。

他怎么可能不会,这句含有他名字在内的高中必背诗文。

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放水?

当我被拥挤和喧闹围困,满耳都是嘈杂的真心或假意的恭喜祝贺,我找了个借口推开人群。看到王泮阳一个人落寞的背影,被下午的阳光拉的好长。

几步路赶上,堵在他的面前。我开口质问:“同学,你为什么要说你不会?”

“因为我真的不会。”

“你骗人!这道题这么简单,你肯定会!咱俩素不相识,你何必把夺冠机会让给我?”

王泮阳戴着棒球帽,眼神冷冷掠过我的脸:“我是真的不会。李淇同学。不要用你自己的知识储备去揣测别人好吗?”

说完他便走掉了,我一个人呆在原地愣了好久。

至于吗?这么大火气!

偌大的校园,在我以为不可能再和王泮阳有交集之时,却又一次遇见了他。

是一堂周末的公选课。那天学校恰巧有大型活动,许多人都跑去凑热闹。课堂上银发飞舞的老教授面对着台下寥寥听众,孤独地分析着《离骚》。

兴许是被感动了吧。教授拿出一张白纸,让我们趁课间把姓名学号联系方式等个人信息写到纸上,说是考试时会加分。我刚走上讲台,拿起笔准备写字,笔却被人夺走了。

回头看去,竟是王泮阳。他脸上仍不带一丝笑意,填好自己的信息之后便转身离去。

王泮阳,女,经济一班,学号075301xxxx,联系方式132xxxxxxxx

我不知怎么就牢牢记住了那串十一位数的手机号码,存进了我的第一部手机——一个只有电话短信功能的诺基亚。

“王泮阳同学你好,我是李淇。你还记得我吗?”

一条短信过去,杳无音讯。

图书馆里,《第一次亲密接触》之类的快餐文学被人摩挲得体无完肤。而真正纯文学的书籍,却孤零零的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在特定的位置上,并没看到我需要的书。

跑去问图书馆老师。她埋头对着电脑查询了几个数据,告诉我:“这本书已经超期了,被经济学院一个叫王泮阳的女生借走了。我们已经在学院里发了公告催她还书,你再等几天吧。”

又是王泮阳。这个名字像绕不过去的死结,又像如影随形躲不开的魔鬼的脸。

我想起手机里还保存了他的号码,便在下午放学时分打了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接了。

(三)

五月,哈尔滨的晚风仍然凉薄。

王泮阳毫不客气的吃光了十串羊肉串和一把烤豆角,亦是毫不悭吝的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老板,再来一打哈啤!”

“小伙好酒量啊!”烧烤摊老板提着啤酒颠颠儿赶来,眼里乐开了花。

短发,长腿,棒球帽,声线粗犷。远看王泮阳的确是个汉子。

王泮阳,哈尔滨人,时年十九岁。

李淇,河北人,时年十八岁。

一打啤酒泯恩仇,一场撸串真情有。

王泮阳说,他大学的一志愿本是中文。不知父母什么时候偷偷涂改了他的志愿,直到他接到通知书才发现被录到了经济系。

王泮阳说,知识竞赛那天,他一点没有想过要为本系增光添彩之类伟岸的意义。最后一道题他确实会,但他看到我听到题目后灰暗下去的眼神和身后中文系挥舞的旗子,瞬间就放弃了。一个文学知识竞赛第一名的头衔,对于经济专业的学生来说,有什么用?

王泮阳说,他的选修课全是中文系开的课,他从未逃课。甚至还经常去蹭中文系的专业课。相反,对于自己的专业课,他翘了不止一半。

那天晚上王泮阳醉了,这个空有一身文学积淀却在大学里郁郁不得志的才子,伴着远处夜市的嘈杂和皎白的月光,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

他说:“李淇,我真羡慕你。”

正是自此熟悉起来的吧。

王泮阳跟着我听我们班的课,对于自己的专业课更加不在意。

班里同学一开始也对王泮阳“雌雄难辨”。班委下课跑来问我:“李淇,这是你男朋友吗?”

我有些尴尬,解释说王泮阳是个姑娘。他们露出惊讶的神色向他道歉,王泮阳挥挥手:“我是男是女不重要,能在这里听课就好。”

得到班委的肯定答复后,王泮阳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他作为旁听生坐在教室偏僻的位置,面对有人睡觉有人看小说有人翘课的景象痛心疾首:“你们都有这么好的机会进入中文系深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

有些偏执的王泮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一位夫子。

可是王泮阳,你要知道。中文系的班级里也有人像你一样,并不热爱自己被录取的专业啊。

期末考试周。我正头疼着风格相近的文学流派,恰逢王泮阳专业课考试结束。他合上我的课本娓娓道来,脉络体系比我自己复习整理的要清晰许多。

“王泮阳,你真神了!”我禁不住赞美他,“你就是上课听过一遍,然后就全记住了吗?”

“也不算是。之前就对这个流派了解一些。民国那段时期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是我的最爱。虽是个乱世,可中西思潮的碰撞擦出的火花,真是像待孵化的茧一样美丽。”

“你真该辅修文学的第二学位,我们班绝对没人是你的对手。”

王泮阳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

(四)

新学期,竟然在经济学院的布告栏里看到了王泮阳的名字。

上面说,王泮阳旷课节数达到45节,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虽然我清楚他确实经常不去上自己的专业课,但我没想到会严重到被处分的地步。

我抱着课本一个人坐在操场边,听风从耳边刮过,听球场里热血沸腾男生的呐喊。听这些与我无关的,来自空气和另一个世界的混乱。我忐忑不安,我心神不宁,我手足无措,只知拨打王泮阳的电话,一遍一遍,直到自动挂机。

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王泮阳回过来电话时,我几乎一跃而起。按下接听键的手带着颤抖,脱口而出的问候里带着哭腔。我说:“泮阳,你怎么样?”

王泮阳彼时刚从学院办公室里出来。

“不就是一个处分么,怎么搞的你比我还要紧张。”王泮阳眯着他细细长长的眼睛,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反正我也不喜欢我的专业,毕不毕业对我来说都一个样,大不了就是被叫家长。”

看到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王泮阳掏出纸巾帮我拭去:“淇淇你怎么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别着急啦,我请你去喝东西。”

那天晚上的红豆冰很甜,甜到了我的心里。

冬天,我遇到了大学里的第一个追求者。

他约我吃饭,带我爬山。他战战兢兢对我说出“我喜欢你”,又小心翼翼索求拥抱和接吻。我没有拒绝。

可是在亲密接触的过程中,我满脑子都充溢着王泮阳的脸。想起王泮阳刮我鼻梁时细长温润的手指,想起那天夕阳下他微笑时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无法接受灵肉不合的感情。我更无法怀着对王泮阳深深的愧疚和想念,来接受另一个人的怀抱。

在他提出更进一步的亲近要求时,我找了借口抽身而出,中断了这场爱恋。

没有许多瓜葛与纠缠不清。在此之后不久我便看到他挽着其他女孩的手。彼时我正与王泮阳一起走,顺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王泮阳问我:“你不难过么?”

我笑:“未到动情处,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大学里异性之间的爱恋,不过是寂寞的排遣罢了。”

我没说出口的是:王泮阳,如果是你,不管身旁站的是谁,我都会难过。

东北地区的大学寒假总是漫长无比,我决定利用假期,留在哈尔滨做家教。宿舍封楼,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双人床板上有虫蛀的洞痕,暖气片上也锈迹斑斑。王泮阳帮我搬来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两个人手忙脚乱收拾了一早上,才让小屋略有家的温馨感。

“淇淇,我会经常来陪你的。”王泮阳抹着脸上的汗珠,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我顺势挨着他坐下来,侧着脑袋观察他。他脸颊上有细细的绒毛,在午后阳光的映衬下格外好看。

像是水到渠成般,我凑上去吻了他的脸。

王泮阳愣住了,他转过身子看着我。

那时女同性恋还是作为异类的存在啊。我的眼神开始闪躲,心跳倏然加快,我多怕因为这冲动的一个吻,就失去了王泮阳。

好在,他只是良久地注视着我,并没有质询,也没有逼问我什么。

当天晚上,王泮阳没有回家。

开学之后,我决定搬离宿舍。

(五)

哈尔滨的春天来得很晚,时间走到三月末四月初,阳台上还有未消融的冰凌的吊柱。

王泮阳在父母的安排下去了一家银行见习,工资不高,上班时间倒也固定在朝九晚五。纵然我明白,他是不情愿的,却仍无言相劝。

据王泮阳描述,他的父亲严厉粗暴且专制,上次的通报批评已使他雷霆震怒,这次银行实习的决定,也是他父亲与学校协商后,能够免除王泮阳的处分,在他的简历上多写一笔的捷径了。

父亲一句“学文学有什么用?”便让王泮阳无力反抗。

与同班同学无话可谈,回到家中气氛凝重压抑,王泮阳便常常在我的小屋里驻留。刚开始实习的那段时光,他默然坐在床边,月凉如水,一坐便是一夜。

而我能做的,只有早晚不断的热粥,和晨起晚睡的拥抱。

五一过后,王泮阳的银行实习告一段落。学分终于被填满,他父亲的脸色也不似往常阴沉。

某一天,王泮阳心情大好,说让我收拾收拾,跟他回家。“我妈妈的红烧肉做的特别好吃,你跟我回去尝尝吧。”

我一下子慌了。

“你打算如何向你父母介绍我呢?”忐忑不安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心里早有了答案。

对啊,我们有恋人之实,可我们又怎么能有恋人之名?试问谁家的家长能够接受女儿领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回家,说是爱人呢?

王泮阳没说话。他只是一遍一遍,抚着我的长发。

究竟还是去了他家。

高档小区,楼下芳草鲜美,绿树成荫。王泮阳的妈妈微笑着迎接我们:“你就是泮阳的好朋友,叫李淇,对不对?”

是啊阿姨,我是王泮阳的好朋友。

红烧肉沾了酱汁飘香四溢,泮阳的妈妈眉眼弯弯温和有礼,王泮阳嘴里咀嚼着食物和母亲聊天,画面和谐温馨。没人在意我涌上心头的大片阴翳。

王泮阳,我真的只能作为你的好朋友而存在么?

失望像是在完美的布料上无意间划下的小口,一旦打破了完整性,漏洞会越来越大,直到撕裂。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拢着小腹。王泮阳上课去了,他还特意交代了今天想喝薏米粥。可是一阵一阵的生理痛来袭,折腾的我连起身的气力都丧失殆尽。

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看到书桌上散乱的经济学基础资料,一把全扔到了地上。

扯过一张白纸来,我重重写下:王泮阳!你个骗子!混蛋!你从不在意我的感受!你滚!

不消几时,我发够了脾气,沉沉睡去。

我被扑鼻而来的粥香叫醒了。

天色已晚。睁开朦胧的双眼,王泮阳正蹲在地上煮粥。他听见床上有动静,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酸了。

我说:“泮阳,我今天生理期。”

王泮阳没理我,他掀起锅盖开始盛粥。在我低着头发呆的片刻,他端了粥挪到我身边,一只手拍拍我的脸:“淇淇,喝粥。”

“我早上忘了你生理期到了,回来看日历才想起来。刚下楼去买了些红枣和燕麦给你煮了这一锅粥,快趁热喝了,一会我给你暖肚子。”

我真是个爱哭鬼,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粥里去了。

王泮阳,谢谢你把我失望的缝隙,又一针一线修补好了啊。

(六)

我有许多旧碟片,记载着来自上个世纪甚至更久远时期的电影。它们的存在,聊以慰藉独居在水泥森林之间,空洞又漫无目的的时间。

在黯淡寂寥的夜里,我总是选择杨凡导演的《游园惊梦》。看电影里两个女人的百转千回,以及吴彦祖出现时浑身荷尔蒙爆棚,让王祖蓝放下一切一心向他。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所谓爱恋,终是不能长久的。本就不被世人看好的一双佳人,灵与肉再是契合,终有一日会面临背叛。这种背叛,多是来自细枝末节处的坍塌,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纵然沉迷和恋恋不舍,一切都已过去,一切也只能成为一场将醒未醒的梦。

大三上学期时,我因影视艺术的选修课而爱上电影。王泮阳曾陪我踏过哈尔滨大街小巷的盗版光碟小店,一张一张搜罗齐我心仪的电影。

他从家里搬来DVD播放器,接在出租屋里的大背头电视身上,终于成功地制造了小型的家庭影院。

只是他对我钟情的国外电影丝毫不感冒,每每当我沉浸在剧情中之时,他在一旁计算着那些怎么都看不出头绪的账单和数据。

唯一一部,我们俩一起坐在地板上看完的电影,就是《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王泮阳跟着影片轻轻和着。

在看完这部电影后没多久,王泮阳告诉我他决定考研,中国语言文学现当代文学方向。

我分明看得到,前一阵子被计量数据笼罩而显得了无生气的王泮阳,灵魂重新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他打听清楚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生考试的参考书籍,从学校的二手书摊上购齐了所有课本。他开始朝五晚九去自习室背单词学专业课,他的脸上开始洋溢笑容。

只是这次,他不敢继续逃课,生怕被父亲看出点什么端倪,再次掐断他试图完成梦想的道路。

我的计划里没有读研究生这一项。但我愿意陪着他,哪怕在自习室里写作一篇又一篇无人问津的影评和小说。

我的第一篇影评发表在期刊上那天,是个雾霭朦朦的阴雨天。接到用稿通知的我异常欣喜,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王泮阳,想要与他分享我的好消息。

无人接听。

沉浸在兴奋中的我只以为王泮阳在自习室听不到手机响,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我的影评发表啦!今晚我们去楼下吃小炒!”

我守着一桌子王泮阳爱吃的菜,等到客走茶凉,店家打烊,他一直没来。

顶着蒙蒙细雨回到屋里。出租屋没有亮灯,我伸手按了开关,却发现王泮阳躺在床上。

“你怎么在床上躺着?我给你发短信说去吃饭,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

“那你怎么没去?我点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不想去,没心情。”

“那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我怒火中烧。

王泮阳没理睬我,他翻过身去,脸颊面对着冰冷的白墙。

我的脾气上来,开始摔东西,书桌上分不清是谁的草稿纸散落一地。我边扔边骂:“王泮阳,你这个人太不讲理!你凭什么不接我电话?不舒服不会告诉我吗?我点了一桌子菜,想和你分享我开心的事情,结果等到饭店关门你都没来,你太不尊重我了!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越说越起劲,竟止不住呜咽了。

王泮阳起初一言不发。或许其中一句怒骂点燃了他的愤怒点,他从床上坐起来:“是,我不尊重你。你又尊重过我什么?你关心过我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只知道成天捣鼓你那些影评,写一些从虚假的东西中得来的感受。发表了又有什么用?还有,你自己开心,不要以为全天下人都得陪着你开心!”

看着王泮阳铁青的脸色,我被呛的无言以对。指着门口,我的手指在发抖:“王泮阳,你滚出去。这是我租的房子。”

王泮阳回避着我一路咄咄逼人的眼神,摔门而出。

这是我们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像普通情侣在鸡毛蒜皮中累积矛盾最终爆发而分手一样。我和王泮阳自此有了隔阂,再不似从前的贴心与亲近。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正是那一天,王泮阳的父亲因为滥用职权,接受了警方的调查。

(七)

兵荒马乱的大四。在其他同学准备着归乡的行李时,我把简历向能搜寻到的哈市媒体类文艺类电影类职位投了一个遍。

我想为了王泮阳留下来。亲口悔过自己因为不够体贴不够理解不够温柔,冲口而出犯的错。

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屋,看到王泮阳手插裤兜斜靠在墙上。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疯草一般长了很长。

我又惊又喜,颤抖着打开房门请他进去。他却说自己只是来取走留在这边的东西。

像是一盆冷水浇到身上,我僵在门口,嘴唇翕翁,声线像被人扼住那样,无力说话。

王泮阳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考研资料,英语试卷,经济学课本。当他拔下DVD播放器的插头时,我再也忍不住,扑上他的后背拥住他,呜咽着求他留下来,我们重新开始。

他还是那么消瘦,脊背上嶙峋的肋骨硌的我生疼。体表的感觉传入心脏,当听到一声悠长而细微的叹气之后,左胸口的部位也在隐隐作痛。

王泮阳没站起来,也没推开我,他只是喃喃地低语:“淇淇,我们之间没有可能的。找个好男孩去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吧,别把时间耗在我身上了,也别把青春耗在哈尔滨了,毕业了就走吧,别回来了。”

原来,王泮阳一直都知道我在哈市找工作的事情。

他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可是他现在就在我的面前,让我怎么舍得放手?

“泮阳,今晚别回去了。”

他没拒绝我。

“如果哈市不够包容,我们去更大的城市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经常见到你,哪怕你将来找了其他男人结婚我也不在意。你有一身文学功底,又有经济学的专业累积,在大城市适合你的岗位多得是!”

床单经过几年的使用已磨出了一个小洞,就在我和王泮阳所躺的位置中间。在黑暗中我不断摩挲着这处漏洞,努力把破损的角往中间纠缠。仿佛这样做,就能说服他跟我一起走。

王泮阳背对着我,声音不够真切,却字字入耳:“我爸被监禁起来了,家里就剩我妈自己,她现在整个人都垮了,根本离不开我。我不能考研了,也不会离开哈尔滨。过段时间有银行的招聘,还有公务员考试,我已经报名了。”

我簇拥着他的后背,丝质睡衣的冰凉触感和后脊梁骨的坚硬交织。我听得懂他话语里的决绝,无果的同性之爱,怎堪抵得过孝顺二字?况且在长辈看来,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谈什么未来结婚组建家庭等林林总总的满口胡言?

我把王泮阳的身体掰过来,一笔一划写下了“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这是促成我们初识的诗句,也是含有我们名字在内的诗句。想起《卫风•氓》中女主角出走逃离不幸深渊的最终结局,想起《游园惊梦》中两个女人之间的深情被男人打破又离开,想起我曾深深笃信的巧合和机缘:我作为一条不受约束不按规章流淌的河,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河岸与阳光。只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河畔花开花落,阳光普照,都不属于我。

就像王泮阳,注定不能被一个叫做李淇的女孩子攥在手上。

窗户里透过些月色,王泮阳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我。

我没什么话可说,只有眼泪不停的流。

王泮阳,或许我真的不该爱上你。

(八)

我在大四第一学期结束后匆匆逃离了哈尔滨,带着满身行囊和一颗残缺不堪的心。

提前完成论文写作和答辩后,我不仅没参加毕业典礼,没拍毕业照,连毕业证和学位证也是由学院直接寄到我的工作单位。

我再没回过哈市。

北京这座霾深雾重的城市,我一待,就是七年。

七年间,我换了五份工作,搬过七次家,养过一只狗,还养过一缸金鱼。

这座城市的确足够包容,任你在其中如何苟延残喘,都无人在意。

或许是我一向以高冷面目示人,或许是我自身条件实在平庸寡淡,这么多年过去,追求者寥寥无几。

至于被逼婚?我来自重组家庭。自大学期间接到最后一笔生活费之后,我便几乎和原生家庭断了联系。之前逢年过节还会有一两句台面上的寒暄,在我留守帝都的第三个春节以后,关于家的音讯便消失殆尽。对于他们来说多余的自己,这么多年终有机会被一脚踢开,怕是求之不得。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比王泮阳更洒脱,说走就走,愿留就留的原因吧。

七年间,我阅读了许多关于LGBT群体的书籍、心理学案例和特别报道。终于肯正视自己不是一种病态,只是与生俱来的取向而已。像有人习惯用左手有人习惯用右手那样,我只是更喜爱和我同性别的女人,并没有错。

我也认识了同样的女同群体,她们有的为了在一起断绝了与所有亲朋的联系,有的只是在一起相互慰藉寂寞疗伤,还有的因在男人身上多次碰壁便自以为喜爱女人。沙龙和讲座中,听她们分享自己的故事,我总会想到王泮阳。然而我太寡言太沉默,更多的时候并不愿意把我们的爱情讲给别的人听。

沙龙的组织者不止一次问过我:“除了他之后,你没试着与别人交往过吗?”

七年了,从来没有。

或许是王泮阳实在是个完美的恋人,在处处比较之下,我没能力再爱上别人。

可是我更心知肚明的是,王泮阳,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啊。或许即便你化身男儿,我也会飞蛾扑火迎头而上吧。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王泮阳,你还依旧热爱文学吗?

现在的生活,又过的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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