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三是我叔叔。
我爷爷有三个儿子，全都出生在他去北京做生意的时候。我爸爸刘京是老大，老二刘京双年轻时候病死了，刘京三是老三。我长大后从别人那里知道二叔是得梅毒死的，生前在柳巷里绝对算个人物。我爸爸跟刘京三经常吵架，但他们又在一块儿做生意。据说刘京三从小就脑子活，而我爸却比较胆小。至于我二叔刘京双，家里人没怎么提过他。我爸本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书也念得一塌糊涂，本来也就仰仗着以长子的分位继承爷爷的衣钵，结果我爷爷老了之后把攒的那点儿基业交托给了刘京三。我奶奶曾跟别人说，老大看着愣，其实心狠，老三闹腾，但是不会撇下大哥，老头子心里明白。
后来刘京三就拉着我爸开始做起了生意，把我爷爷的老本儿渐渐翻了一番又一番。再后来，我爸学溜了点儿，自己出来单干了，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干过刘京三，多少还是靠着刘京三的人脉。我爷爷对谁都很凶，但是我妈老说爷爷对刘京三偏心。我妈特别不喜欢刘京三，但我妈从来不敢当着爷爷面儿讲，妈妈说以前跟奶奶吵架说他们老两口就疼老三，爷爷冷着脸狠狠瞪了我爸一眼，结果晚上我爸在卧室里打了我妈一顿。
我妈说，刘京三不是个好东西。刘京三有保姆情结。
当年爷爷赚了几个钱，把老婆孩子接去北京，请了个保姆。我妈说，那乡下来的小保姆，水灵水灵的，丹凤眼，漂亮。我妈其实没见过她，就是听人说，也就觉得漂亮了。据说我奶奶刚开始就怕爷爷不老实，想换个年纪大点的保姆，可这个小姑娘刚从乡下来没什么经验，价格特别便宜，干活却不比那些老保姆差。于是奶奶就整天盯着爷爷，不许他私下跟小保姆有任何接触。
那时候刘京三十五六岁，中学没有好好念，倒是认识了一帮皇城根儿下的贵公子和小混混。爷爷一方面欢喜老三的人脉门路广，一方面又恨他死不成器不务正业。至于我二叔刘京双，那时候已经在家里是个隐形人，除了拿钱，出门，不会跟家里人说任何话。有次他出门刚好撞上小保姆买菜回来，就把她堵在门口动手动脚，被我奶奶瞧见了，飞起拖鞋就把刘京双踢出了家门。我奶奶日防夜防地防着我爷爷和刘京双，后来实在烦了，打算多花点儿钱就多花点儿，换个老保姆。结果这时小保姆突然气势如虹地坐在我奶奶的躺椅上，丹凤眼一飞，说她怀孕了。
我奶奶那个暴怒，操起鸡毛掸子就抽她，抽了几下又想起来转身去抽我爷爷。家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三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刘京三站在小保姆身边大吼了一声：“别打了，孩子是我的！”
小保姆受打又受惊，两个月的孩子没保住，流产了。爷爷给了小保姆一大笔钱，打发她走了，然后把刘京双叫回家，宣布一家人搬回老家去，说北京城乌烟瘴气，回去之后再也不许提小保姆的混账事。回了老家，换了地盘儿，生意做得很不容易，加上我爸爸脑子不灵光，爷爷就特别暴躁。刘京三中学毕业之后，也跟着爷爷，他脑子好使，人缘儿也好，这就使得我爸爸备受冷落。过几年刘京双死了，我爸结婚了，刘京三就搬了出去。他独居之后，又请了个保姆打理生活。我奶奶一听说就跑去刘京三家，见那个保姆果然就住在刘京三的房间里，操起鸡毛掸子就又要打人。刘京三拦了半天跟奶奶吵了半天，后来奶奶暴怒着回到家，一家人全给他骂了一遍，爷爷就坐在院儿里抽烟任着奶奶骂，一句话都没说。刘京三请的那个保姆，确实不像个保姆，腰肢软得跟水一样，也有一双丹凤眼。这个保姆刚开始是来打理刘京三的生活，没几天就连床上生活一起打理了。这以后，她就有了娘娘的态势，除了床上生活，别的都不打理了。过不多久，刘京三突然就把她给辞了。她哭啊闹啊，刘京三干脆给了一笔钱打发掉。
以为这就安生了，奶奶也就不跟他置气了。那时候我妈老也没怀上孩子，奶奶心急，就天天张罗给刘京三相亲。相了好多个姑娘，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结果那些个姑娘跟刘京三见了一次面，就都回绝了。原因是刘京三的要求是，必须像个保姆。
这之后奶奶气得好一场大病，刘京三有保姆情结的事也传开了。刘京三就一直单着，幸好我妈不久怀上了我，奶奶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事了，不过还没等到我出生她就死了。我妈说幸好奶奶没看见生的是个姑娘，不然还是得气死。又说老头子喜欢我，我一出生他像换了性子似的，除了对我爸和刘京三还是没有好脸，对人和气多了。爷爷每天散步都推着我的婴儿车，到我长大了之后，爷爷还是每天带我散步。爷爷说我话少，像他。
奶奶死后刘京三回家频繁一些，每次来都带各种零食和补品。在我的记忆中不管爷爷骂他还是爷爷不在的时候跟我爸吵架，他都是过一会儿就嬉皮笑脸了。刘京三的单身汉生活里从来没断了保姆，任期不定，有特别妖冶的，也有素着一张脸的。刘京三在选保姆的事情上很仔细，也很有原则，第一眼顺眼很重要，其次还有一个星期试用期。试用期里刘京三是不会碰她的，他只是为了确定这个保姆的确是个保姆。但很遗憾，所有愿意与刘京三上床的保姆，都是上了床就不会洗衣做饭了，于是刘京三一直在换保姆。爷爷从来不管刘京三跟保姆的事，只有我妈老是偷偷骂刘京三丢人。后来我上学念书多了，开始怀疑刘京三的保姆情节是不是精神病的一种，于是一有空就去市里的小图书馆，想找找有没有类似的病例。就是那段时间，刘京三突然说他结婚了。
刘京三的老婆是他时任的保姆，刘京三要带着她来我家吃饭。我妈妈少见地真心热情起来。她说刘京三也三十多的人了，虽说乱搞胡来，好歹还知道成家了，这是好事啊。刘京三来的时候，我去开门，他喜气洋洋地拖着他的老婆跟我说，侄女儿，来，这是你春枝婶婶。高春枝跟刘京三年龄相当，眉眼含笑，和蔼可亲，既漂亮又得当。她笑盈盈地叫了爷爷一声爸，爷爷愣着看看她，又看看刘京三，点下头说了声好，就坐在阳台上抽烟。高春枝也不恼，又跟我爸妈打招呼，我妈妈就拉着她的手往沙发上一坐，天上地下的聊开了。高春枝穿了一条红裙子，裙摆在脚踝那儿一甩一甩，脚上的皮凉鞋崭新崭新的。她见我一直看，就对我笑，笑的我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去端水果，一转头发现我爸和刘京三都不见了。我走到书房，见我爸一脸憋着一肚子火的表情，刘京三坐着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哥你放心。像是生意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我就叫了我爸一声，让他们俩出来吃水果了。
那顿饭吃得很奇怪，高春枝一直落落大方又略带羞涩地跟我妈和我有说有笑，刘京三脸膛红红的可高兴了。爷爷坐在桌上闷头吃饭，我爸从头到尾黑着脸。刘京三带着高春枝走了以后，我妈就开始数落我爸，说他什么烂德行，生意有问题是多大个事儿啊，弟弟结婚了还一脸欠揍。我爸把门一摔，一句都没跟我妈争，就进了书房，一晚上没出来。爷爷吃完饭就出去散步了，这次竟然没带我一起，直到深夜才回来。
高春枝打那之后就没来过我们家了，刘京三倒是和往常一样常来，不过再没在我家吃过饭了。刘京三经常带来高春枝包好的粽子蒸好的糕饼之类的东西，我妈是越来越喜欢他们夫妻俩了，还说就因为我爸那天晚上黑着脸把高春枝吓着了，人家才不敢来了。她没事儿带着我去刘京三家串门儿，有时还叫上高春枝的几个邻居凑一桌打一下午的麻将。高春枝打麻将不管打得多开心，五点钟一定下桌煮饭，收拾屋子。刘京三家我之前就过年的时候会去一次，从来都是乌烟瘴气，现在给高春枝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左邻右舍都说刘京三有福气。刘京三突然就在我妈她们一帮人口中从坏叔叔变成了好男人，高春枝和刘京三就这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爷爷和爸爸都没去过刘京三家里，晚上散步，爷爷有时候会问我春枝婶婶怎么样，刘京三家里怎么样之类的话。
过了有小半年吧，刘京三又带着高春枝上我们家来，更加喜气洋洋地踏进门对我说，侄女儿，你要当姐姐啦。高春枝怀孕了，我妈赶紧让她到沙发上坐。我妈一边笑一边扭头叫我爸和爷爷出来，高春枝跟爷爷打了个招呼，靠在沙发上，两眼一挑，看了我爸一眼，又继续跟我妈说话去了。这时我才发现，高春枝也有一双丹凤眼。爷爷很高兴，那段日子带我散步的时候老是跟我讨论孩子起什么名，说着说着就皱起眉头沉默一阵。在家里，他也老是一边抽烟，一边把想到的名字写在纸上，想着想着，就在院子里一坐一整天。
过了几个月，高春枝住院了。刘京三说是怕难产，提前住院，毕竟是高龄产妇。那段时间他得空就往医院跑，跑得人也瘦了，脸也黑了，就是整天乐呵呵的。我跟我妈去医院看过她几次。我妈说她准能生个儿子，肚子圆，福气好。
高春枝快七个月的孩子早产了，是个男孩儿，在手术室里呆了一整天，还是没救过来，孩子没了。高春枝大出血，很虚弱，没告诉她孩子没了，只是说在婴儿房里。出了病房，刘京三噗通一下跪倒在医院走廊里，我妈眼泪涟涟地一边拖刘京三起来，一边叫我爸搭把手。刘京三突然哭着说，哥，我以为这孩子能保住呢。我真以为能保住。我爸伸手拉他起来，他像是瘫了一样趴在地上，就只看见他的背一怂一怂，哭声压得极低。
回家后爷爷一听孩子没了，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摸出一根卷烟，也没点，两只手搭在腿上，半晌，竟然流了两行泪。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拉爷爷，他一惊，站起来慢慢走回房间里去了。我妈问我爸刘京三那话是什么意思，我爸抽着烟闷闷地说，高春枝就是北京那个小保姆，当年流了产，所以这个孩子才难保得住。我妈愣了一会儿，叹着气说，刘京三原来对那个小保姆这么用心啊，也可怜了，就想要个孩子啊。我爸没再说什么，沉沉地走进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刘京三打来电话，说高春枝不行了。我们一家又赶到医院，见高春枝躺在病床上，脸跟白油纸一样惨淡透明。她觉得不对劲，昨晚趁刘京三在椅子上睡着了，偷偷去婴儿房里看孩子，才知道孩子没了，当时就哭晕了过去。刘京三坐在高春枝床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我妈拉起高春枝的手，左一声叹右一声哭。高春枝一言不发地躺着，两只眼却径直扫向我，那双丹凤眼在惨白的脸色上格外醒目。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我爸身上，我爸领着我往我妈身后靠了靠。到了下午的时候，高春枝死了。刘京三没让我爸妈帮忙，自己办完各种手续。然后把高春枝送到火化场火化了。
一连几天刘京三没有任何消息，我妈说他心里不好受，不想见人。又过了几天，刘京三来我家，多了好多白头发，这些年来他潇潇洒洒养出的俊脸和高春枝带给他的福气相杳然无踪。他跟爷爷说明天要去趟河北，把高春枝的骨灰盒子送回她老家去。爷爷说，就葬在你妈旁边吧。刘京三摇了摇头说，她怕，回老家她就不怕了。我妈留他吃晚饭，他摇了摇头，就回去了。
再有刘京三消息的时候，是通知家属去河北认领遗体。说是恐怖分子携带炸药，炸了一辆客车。那趟车是去高春枝老家的，刘京三就在上面。我妈不让我去看，听说面目全非，只有屁股兜里身份证还在。埋刘京三骨灰的那天，我爸失声痛哭，我吓得也在一边直哭，妈妈说奶奶死了他都没哭这么厉害。爷爷那天没跟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回家的时候，爷爷不见了。我爸怕爷爷心里难过出什么事，到处去找，我跑到墓园去，看见爷爷坐在刘京三的墓前，不停地抽烟。我不敢过去，站得远远的看着。
刘京三的一辈子就这么写完了。我上大学之后，我爸决定把老房子卖了，换个新家。家里的旧家具旧衣物都要扔。我妈让我去帮爷爷收拾房间，爷爷坐在床边，看着我打开各个柜子，把旧物扔到一只箱子里。收拾完了以后，爷爷把我叫过去，在床头柜里摸出一张整齐叠着的纸，让我拿回自己房间看。爷爷的脸色淡淡的，他说，我们家里乌烟瘴气，你要做个好人，你要知道什么是好人。我觉得奇怪，但爷爷显然不想再说什么，出去了。我回到房间，打开那张纸，纸都旧得有些干脆了。那字写得很乱，纸上写着：
“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干了坏事还让京三背黑锅。我当时也没想到高春枝会怀孕，我知道以后吓坏了，想劝她去打掉，她又不肯。我实在是怕妈把我撵出去，才让高春枝又去勾引京三，骗他那个孩子是他的。高春枝就是想结婚，嫁给京三比嫁给我好啊。妈一直都疼京三，现在孩子又没了，她不会拿京三怎么样的。爸，我求你别告诉妈和京三，我求你了，别告诉他们，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京三，我再也不干这些糊涂事了。爸，我跟你保证，我刘京下半辈子一定好好对待三弟，绝不跟他抢财产，绝不让他受委屈。”
这是一封保证书。我想起来高春枝死的那天，她的丹凤眼盯着我看，吓得我往后退了几步，撞在我爸身上。高春枝不是在看我，她是在看我爸。
我从窗户里望出去，爷爷还在院子里坐着。我妈忙着到处收拾搬家的东西，我爸在客厅打电话，刘京三的生意现在都是他在做，他特别忙。
尊重原创，请勿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