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坐在窗前,盯着远方的天空。还没到傍晚呢,天就已经几乎黑了。厚厚的乌云堆积成团,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简直要把整座天空压垮。四周的空气也变得沉重了,压迫得人浑身难受,几乎能听到每个毛孔发出的低沉的喘息声。
威廉的心情也如这雨前的天气一样沉闷。手边的鹅毛笔拿起来,又放下;拿起来,又放下;再拿起来,往纸上划了几个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字母,却越发地烦躁,终于还是连纸也揉成团扔了。
叹了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威廉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比此刻更纠结的时候了。
南安普敦伯爵夫人那张欲哭无泪的老脸又浮现在威廉的脑海里。这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老女人,自恃是女王的闺蜜,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然而,今天中午,她竟然屈尊纡贵,来拜访威廉这样的小人物,并且苦苦哀求威廉想办法劝说她的儿子尽快考虑终身大事。
劝说?威廉苦笑了一下。能够怎么劝呢?
他太了解亨利了,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他们骨子里根本就是同一类人:任性、单纯,以及……并不怎么喜欢女人。
女人?天啊……一想到这种无可理喻的生物,威廉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头皮发麻。他自己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摊上个黄脸夜叉,忍受了好几年痛苦不堪的生活;好不容易逃离老家来到伦敦,开始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表面上已经风光起来,深夜里却常常在噩梦中惊醒——特别是当安妮·哈瑟维又寄来语气恶劣的催钱的信件的时候。
唉,自己的婚姻已经够难受了,如今,却又有人想要逼着亨利也进入那座坟墓中,还非要威廉也加入到推手的行列中。他怎么忍心呢?
然而威廉没有办法拒绝——毕竟,那是来自一位母亲的请求。不管平日里再怎么飞扬跋扈,她来求威廉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妈。况且,威廉也不是不明白,像伯爵家这种豪门贵族,婚姻是必需的。以政治联姻来维持门户是常态,或者就算不那么门当户对,至少也要保证生下后代,不至于断了香火。要想不结婚?除非死得早,或者到修道院出家去。
“啊,我可爱的亨利!我可怜的亨利!”威廉悲从中来,简直有种痛哭的冲动,“我该怎么办呢?要要对你说些什么才好?”
威廉还记得,当年自己初到伦敦闯荡,在最落魄的时候结识了亨利。这个如旭日般热情而美丽的贵族少年,疯狂地痴迷于戏剧和诗歌。亨利很快成为了他最好的朋友,赞助了他大部分的戏剧,并且一直默默地支持着他。有段日子,因为瘟疫爆发,剧院被迫关闭,威廉陷入了巨大的困境。而亨利知道威廉不想回老家去面对悍妻,于是就安排他住到自己的私人庄园中。两人在庄园里同吃同住、写诗写剧,一直呆到瘟疫过去,剧院重新开张。住在庄园里的那段日子,在威廉看来,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而亨利也曾告诉他,自己甚至有过一瞬间,希望瘟疫永远不要过去、希望这样美好的岁月永远属于他们二人。唉,但快乐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像露水,像朝阳,像青春美貌……
“嗯?转瞬即逝的青春美貌?”想到这里,威廉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身躯一震,整个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鹅毛笔。
天边划过几道闪电,像利刃切碎了乌云。风刮进窗来,吹动了帘子。不一会儿,便听到噼里啪啦的雨点声,重重地打在地上;很快,便成了“唰唰”响的瓢泼大雨,奋力地冲洗着天地间的污浊与沉闷。
在这样的风声雨声中,威廉的头脑渐渐变得兴奋,心绪却渐渐变得宁静。他缓缓地摊开一张崭新的纸,缓缓地给笔蘸足墨汁,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地写下了该写的篇章。
那是他一向擅长的十四行诗。在灵感之神的指引下,美妙的诗句从笔尖流淌到纸上,同时承载的还有他的无限希冀和感慨。
威廉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第一个被委托写诗写话劝告亨利的人。之前,那个叫约翰的家伙就写过一首《那喀索斯》给亨利——很明显,是在用那喀索斯的故事,来训诫亨利不该因为自恋而耽误终身。结果当然是徒劳的,亨利根本不买账。威廉晓得亨利的个性,那个高傲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接受这样没水准又自以为是的教导?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甚至,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威廉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了笑意。
亨利难道不该自恋么?不,他是自恋得还不够!那样美丽的容颜、那样高贵的修养,即便全世界为他倾倒都不为过,何况他自己呢!然而,自恋没有错,但自私就不对了。如此出尘绝世的美貌,总有一天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整个世界都将会因此失去最艳丽的色彩,而变得灰暗。身为品格高尚之人,怎能忍心让世界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
那么要怎么做?毕竟世间不可能真的有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秘方。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生下与自己相似的后代吧!让他,或者他们,成为生命和美貌的延续。
哪怕不得不跟女人合作?没有关系,只需要把她当成一块土地,这块沃土中,播下自己那绝伦之美的种子。孩子跟美貌的父亲越像越好,而作为土地的母亲是并不重要的。所以,我的亨利啊,无论哪个女人都是差不多的。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将你的绝世美貌流传下去,不要让世人蒙受损失呀。所以,请不要再逃避结婚的事情了吧!
这些,统统是自己的真心话,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才编造的矫情言论。这样想着,威廉顿觉豁然开朗。赶紧给鹅毛笔沾上墨,并没有耗费多长的时间,一首诗就写出来了:
From fairest creatures we desire increase, (愿最美的人能多多生育)
That thereby beauty's rose might never die,(使青春美貌的花朵永久不朽)
But as the riper should by time decease,(成熟的到时候总要死去)
His tender heir might bear his memory:(他的幼嗣可以继续他的风流)
But thou contracted to thine own bright eyes,(但是你,只看中你自己的亮眼睛)
Feed'st thy light's flame with self-substantial fuel,(用自身做燃料培养那眼里的火焰)
Making a famine where abundance lies,(在丰收之际造成了饥馑的灾情)
Thy self thy foe, to thy sweet self too cruel:(与自己为敌,对自己未免过于凶残)
Thou that art now the world's fresh ornament,(你是当今世界之鲜艳的装饰品)
And only herald to the gaudy spring,(是烂缦春光之无比的一朵奇葩)
Within thine own bud buriest thy content,(你竟在自己的蓓蕾埋葬你的子孙)
And, tender churl, mak'st waste in niggarding:(吝啬鬼,你越是舍不得你是越糟蹋)
Pity the world, or else this glutton be,(怜悯这世界吧,否则你便是饕餮的人)
To eat the world's due, by the grave and thee.(你独身而死,你吞食了这世界应得的一份)
威廉把它捧在手上读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将其折起来放到信封里。他站起身,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风儿还在轻轻地呼啸,带来泥土和空气中蕴藏的生命的气息。威廉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明天醒来的时候,大概会看到天地间崭新的一切吧?
(文中此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第一首,sonnet 1。传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一首至第十七首,都是写给某位青年,用以劝之结婚生子的。文中诗歌的中文译文采用的是梁实秋翻译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