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风其凉,雨雪其滂。
我遇到那女子,是在大雪中的一家客栈里。
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荒村乡野中的几间破败平房。
那女子倚门避雪,衣服破破烂烂,近乎乞丐模样。
她披散着沾着雪水的头发,手中紧紧的捏着一把簪子。
听到脚步声,女子的脸转了过来,漠然的脸上浮出一双失神的眼睛,里面尽是空洞和没落。
原来是一位盲女。
“你有同伴吗?为什么不进去呢?”我问她道,旅途中所见,瞽女们都是结伴而行的。
但是她并不言语。
于是我进了客栈的门。
“客官您不要理她,这些落单的盲女,都是很麻烦的。”登记的掌柜这样对我说道。
“她怎么不进来暖和暖和?”
“谁知道啊,没有钱呗。”
“这么冷的天,一直呆在外面吗,晚上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有人留就在人家的屋里睡一晚,没有就冻着呗。”掌柜鄙夷的说道。
我觉得这是店家的戏言,便不再回答,跟着伙计到了自己的屋子。
客房虽然在二楼,但只能勉强算作阁楼,并不宽敞。
屋里又昏又暗,冬天的日暮总是格外的空寂,整个客栈静悄悄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寂坐在矮矮的炕桌前,听着窗外檐上崩落到青石路上的冰雪声,无以排遣的孤独中,忽然想起了掌柜的戏言。
“那么,今晚便叫这女子到我屋里来吧!”我心里竟然起了这样的邪思。
僻野中的小店打烊都很早,走到前厅,却发现已经闭了门。
“怎么,您还要出门吗?”
“啊,不不,那…门口的,盲女呢?”
“不知道啊,可能已经走了吧。”掌柜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哦…”我尴尬的回答者,顿时感到容身无地,逃回了屋里。
洗完澡,回来躺在床上,想想自己也觉得无聊,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
睁眼时,窗外已是黑暗,天空中纷飞的雪花显得愈加清净,也愈加冰冷。
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了盲女的身影。
还是让她进来吧!
长年漂泊的我,深知雪夜的残酷,它最擅于给孤独的灵魂最后一击,在这样的时刻里,人心实在不应过于冷漠。
于是我拿起衣服,一只簪子却从上衣里掉了出来。
那似乎正是盲女的簪子。
我不由得有些发怔,难道在昏睡的片刻里,她曾来过?还是说,我竟没有注意之前的偶遇。
然而现在她又在哪儿呢?
望向窗外,浴室紧闭的门窗中似乎还遗留着若隐若无的热气。
我困惑不已,拾起簪子,感到头脑一阵阵的困意,似乎又要堕入昏沉的深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我应着声,缓缓的打开了因为雨雪而沉重紧涩的木门。
眼前站着的正是盲女。
是融化的雪水吧?还是浴后的残露,抑或是我的错觉,如烟的长发上,无数细碎的水珠在瑟瑟抖动。
“啊……请进。”心中虽有许多要问,却不自觉这样开了口。
“我的簪子找不到了,想必是在您这里吧?”盲女旁若无人似的进屋坐定,苍白的脸色呢喃着。
我赶紧把簪子推到她的手中。
她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手微微一颤,攥住了簪子,然而触到我的指尖时,却又闪电般的把手缩了回去。
她的手上,渗透出一股寒意。
我默默的把簪子放在她面前。
沉默了许久,她说道:“能让我这样的人进来取暖,不怕弄脏屋子,您真是一位好心人……”
我推却道:“哪里,雪夜中倍感孤独,是特地想烦请您来解解闷。”
盲女点了点头,于是慢慢脱下百衲袍般的外套,露出一袭淡曙色的红衣。
盲女挺起身子,说道:那么,我先给您唱支曲子吧。
说罢,她用扇子遮住了脸,开始一板一眼的唱了起来:
已历生死谷,何惧夜魔苏。
天地三倾覆,诸神一羹熟。
爱憎终成梦,蒿花落掌无。
往昔七尺躯,魂丧无凡殊。
……
这似乎是古代的丧歌。
叫到:“停,停,别唱了。”
盲女止住了声音。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到:“你还会别的吗?”
盲女点点头,于是面无表情的慢慢张开了口。
我突然有些胆颤。
似乎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她的两个嘴唇一开一合,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感觉自己不能动了,仿佛听到了能凝固一切的毒咒。
渐渐的,盲女的歌声化作一股异样的味道涌入我的身心之间,我开始有些出神,又似乎千斤重担压在身上,眼前的景物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连面前的盲女也模糊不清,似乎溶了一股青烟,在屋内如灰扬散,而后又倏忽扑来。
我身处异境,如梦如幻。
砰砰砰砰!
耳中传来如雷般的巨响
这是门外响起的敲门声。
我心中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又好像得到了解放。
随之又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吗?
我如梦初醒,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才缓过劲儿来,连滚带爬的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是刚出浴的盲女。
我呆呆的立在门口,一时失语。
二
难道刚才种种都是怪诞的噩梦吗?还是遇到了非人的幻影?
盲女却开始瑟瑟发抖。
我赶紧让进了她,盲女却低着头缓缓地四处摸着,终于发现了落在地上的簪子,那正是方才幻影中的女子消失的地方。
“果然掉在这里了啊。”她这样说着,拾起了簪子,露出了修长雪白的脖颈,接着又把簪子插到挽好的浓密发髻里。
我痴痴的望着她,似乎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的天气还真是冷呐。”盲女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只是让人很可惜的,眼神里依然是黯然无情。
然而雪已经停了。
昏暗的灯光里,盲女回头似乎是看了看我,随后坐在席子上,身体似乎还在发抖。
我赶紧拿来被子,把她围了起来,“请别介意,”我这样说到,这屋里没有什么好的取暖办法。”
盲女的缩进了被子里。
一时两人无话,陷入沉默。
但我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你的簪子能借我看看吗?”
于是盲女默默的把脸侧伏到被子上,取下簪子递给了我。
我低下头,目光仔细的落在了手中的簪子上。
这其实本是一把用来插鬓发的髻簪,簪体已经被摩挲的无比光滑,尾部却颇有些锋利,似乎是断掉了一小截。
细看这簪子,并非竹木所制,但也非金银,亦非玉石之作,不过意外的沉,而且触指寒冷,大概是在门外冻久了吧,我这样想着。
簪头上镂空雕出了祥云,云中隐隐藏着三个字:罗刹私。
“这是你的名字吗?”我觉得这几个字有些奇怪。
盲女点点头。
“乡下乐坊里的先生起的艺名,让您见笑了。”
“哪里,这是很好听的名字啊,你曾经去过教坊吗?”
“是的,七岁失明后,我就入籍教坊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善意,也许是因为被子里的温暖,盲女今晚居然渐渐卸下了初见时的冷淡,开始将她的过往,历历展现在我眼前。
深夜的述说中,两个人的身体不由得靠近起来。
“那么您呢?”盲女忽然抬起头,问道,“我想知道,您又是怎样的过去呐。”
我被她猛地一问,不仅有些支吾起来。
“啊……我这个人,是很没有用的……也没有什么可说……”
“啊,一定不是这样额的,我们盲女的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心里可明白,您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只好老实坦言了。
事实上,我是被逐出家门的浪子。
因为无能继承家中的医馆,加上沉迷于词曲小说这些无法活命的东西,终于在父母死后,被迫流离失所了。
一路上,我凭着兜售药膏和为人占卜,勉勉强强的混到了今天。
“那么,您怕是走不出去这里了。”盲女忽然笑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这女子的牙齿,似乎比常人尖细且多,“不瞒您说,我这里,可是有进无出的凶宅。”
“除非……”盲女慢慢的玩弄着簪子,抬起头,看向我。
我一言不发,冷汗直冒,静静听着。
“您是走街串巷之人,想必见闻一定不少,”这盲女一边说着,一边捏起簪子,然后慢慢向一只眼睛刺去,“如您所见,这里是那么孤寂无趣,如死坟一般,”盲女刺完,又把簪子瞄向了第二只眼睛。
“今天晚上,只要你能讲出有意思的东西,我便不吃你,”盲女放下簪子,完全睁开了她的双眼,恶狠狠的盯着我,“直到明天鸡鸣之时,我若都没有吃掉你,你便可以离开。”
我想起身,但是身体已经麻木了。
这时一双冰冷的玉手顺着颈后绕到前面,然后紧紧捏住了了我的脖子。
我气住脉停。
片刻之后,心脏开始狂跳。
耳边有阴风吹来,面前的镜子里,映照出的女子哪里是什么盲女,原来她有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犹如恶鬼一般。
不,毋宁说,这就是恶鬼,传说中的吃人的罗刹女。
我似乎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