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主编过一个杂志,叫《美文》。上高中时读过一期,非常厚,每篇文章都很冗长。其中一篇是写云南记忆的,从风景、民俗、小吃,到童年旧事,都写了。然后来了一笔,说诸葛亮曾在《出师表》中这么描述云南:“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作者义愤填膺,不平说道家乡的草木如何丰茂,森林如何遮天蔽日,怎能叫做“不毛”!
看到这里,就像吃了一口夹生的饭。“不毛”,就是“不苗”,是不种粮食的意思。也许这仍是一篇“美文”,但这类文章里常有这么口夹生饭,让我对“美文”从此都喜欢不起来。还有这种以“美”为追求的“散文”,实在不知“美”在何处。
也许我岁数太大了,我理解的散文的“美”,是这样的:
胡适的文章中,闪烁着他梳理先秦名学思辨的明晰轻快;鲁迅的文章里,淋漓着他整理魏晋诗文碑铭的沉郁痛率;沈从文的文章中,润饰着他考证历代服饰的细腻古朴;钱钟书的文章里,突兀着他累积中西文论的机智丰腴。
“散文”的本意是无韵之文,相对于“骈文”而言的。若指近现代文学,只要不是诗歌小说,那基本就是散文了。但既然要强调“散文”与“杂文”的不同,强调“散文”独立的品格,那我想,中国自古就有“文”的传统,被大家推崇的“散文”,一定不是靠文体或题材定义出来的,而是靠风骨来挺立的。
所以,允许我说几句散文的“风骨”。
1.风 骨
何为风骨?刘勰《文心雕龙》第二十八篇,即名《风骨》。《风骨》篇中说:
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
思想苍白贫瘠,却堆砌辞藻来连篇累牍地无病呻吟,这就是没有“骨”的特征;逻辑漏洞百出,却牵强附会言不及义,这就是没有“风”的体现。
举个例子吧,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之类的写作,算是散文吧?但算是好散文吗?
易中天将余的散文称作“文化口香糖”:
他(陈寅恪)也不是余秋雨,不曾炮制过“香喷喷甜津津有点嚼头,完了还能吹个泡泡”的“文化口香糖”。(《劝君莫谈陈寅恪》)
我不是说易中天的说法一定就对,但是他点出了余秋雨散文的根本症结:没有风骨!口香糖是有点嚼头,但是不能吃下去。余先生的文章,读着有股子穷热闹,落到实处的东西并不多。而余先生文字里那永远热泪盈眶,永远哭天抢地的做派,更让人受不了。热爱传统文化的学者有不少,用眼泪弘扬国故的人,则首推余先生。
辞藻淹没了内容,就是“瘠义肥辞”;情感淹没了思想,就是“牵课乏气”。缺乏问题与思索的引导,没有立场没有深度,这就是没有“风骨”的写作。
“思想”,不一定要去宣讲。鲁迅的《野草集》,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可以是例子。这思想性,不是要找一个或几个“答案”,而是一种问题意识的敞开。这问题意识,可以宏大,可以精微,要义在于指向一种思辨的回味。这种“指向”,可以不用思辨的术语,而只用物象与情境来呈现,苏东坡散文的妙处大抵如此。
2.给文字减肥
《风骨》篇中说: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
“捶字坚而难移”是说练字要坚实,写下去之后给人一字都不可改移的分量;“结响凝而不滞”是说气韵要饱满而流畅,当止则止当行则行,这是刘勰强调的“风骨之力”。
先说“捶字坚而难移”。
“一字不可改移”的境界,在网文写作中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抢救一下病态的文字总还是值得努力的。文字之病有多种,最不能忍的,一是“肥”,一是“死”。
“肥”就是赘余,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形容词,简直是文章的杀手。文字必欲“温暖”,风景总是“优美”,母亲一定“伟大”,爱情必须“纯洁”,事业永远“奋进”……这些空洞的形容,本该是中小学时就消灭掉的文弊,但在网文毫无门槛的前提下再度泛滥成灾。
“死”就是没有生命力,雷同的语句仿写,乐此不疲。第一个将少女比作玫瑰的是天才,后面的附庸者,大家可以自行脑补完整。使用流行语仿佛不是耻辱,而是荣耀。连修饰的手法都千人一面,毫无创造性可言。无论散文、小说还是诗歌,创造性才是生命。
现在女孩子大都希望能瘦一点,但所谓“散文”的文字,却流行着肥胖症。据说饮料行业的潜规则:卖不动的饮料,里面多加点糖再卖。顾客从来喝的都不是果汁和茶水,只是糖水。这个时代的文字也是如此。廉价的“美好”和“感动”铺天盖地,简直就是饮料中的糖精和色素,不顾读者的反胃拼命添加。
《风骨》篇中说: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风骨”之谓,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描述,可以是这句:“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清新的文风,由刚健质朴的思想来支撑,而不是靠辞藻文饰出来的。“美好”是由细节和物象来支撑呈现,而不是一个标语一种呼号。写文不光是为了赶集,有几分货,就写几分文,这是对自己的诚“实”。
无论什么样的文章是“散文”,作为一个读者,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给文字减减肥!
3.散文的“真”
再说“结响凝而不滞”。这是说声韵要自然流畅,“自然”就是本然,是一丝“真”意。
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朱光潜先生常常举。
《世说新语》中有一条:
桓温北征,经金城,见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庚信在《枯树赋》里就要把这段文字译为韵文: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字数并没有多多少,改得也不多,但是就一个感觉——假。《世说新语》中的原文,深得风骨之妙,恰恰是杜甫说的“清新庾开府”的“清新”之谓。但庾开府先生改过之后的文字,反倒一点都不清新了,因为那一点“真”意不在了。
朱光潜先生评价庚信的改写:
这段韵文改动《世说新语》的字并不多,但是比起原文,一方面较纤巧些,一方面也较呆板些。原文的既直截而又飘渺摇曳的风致在《枯树赋》的整齐合律的字句中就失去大半了。(《诗论》)
《世说新语》中那“既直截而又飘渺摇曳的风致”,就是刘勰所说的“结响凝而不滞”的风骨。散文的自然流畅,才是神思寄用的地方。反过来说,加上好多赘余的修饰,只能越走越远。
朱先生又举一首稼轩词改写《庄子》的例子,说:
此外如辛稼轩的《哨遍》一词总括《庄子·秋水篇》的大意,用语也大半集《庄子》(稼轩原文请自行搜索阅读)……剪裁配合得这样巧妙,令人起假山笼鸟之感,固然独具匠心,但是它总不免《庄子》原文的那副磅礴诙谐的气概也就在这巧妙里消失了。(《诗论》)
辛稼轩将《庄子·秋水篇》巧妙地改写成了《哨遍》一词,但就是朱先生所说的这个感觉:假山笼鸟。
虽然古人“散文”的概念有点远了,但是能说《孟子》、《庄子》不是散文吗,能说《史记》、《左传》中的篇章不是“散文”吗?我想,大约不能吧。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应该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是以这样的“文”作为自己心中“散文”的模板的。
譬如“中国风”、“古风”之类的歌词,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比较,真假立判。假古董虽然光鲜可爱,和真文物毕竟是两回事。但没有文博基础,对这个“真”也体会不了。散文的“真”意,必从源头活水来。相应的学科积累,是培养审美口味之“真”的实在基础。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语言,但是这个“真”意却贯穿古今所有的优秀作品。“真”意是才学识见之上的抒怀言志,而不是基于辞藻堆砌的矫揉病语。
插图来自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