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咫尺
周围都很安静,日光透过窗帘投射出温暖的光线,屋子里半明半暗,老妇人坐在窗边,苍白的、布满青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地面上是被余晖拉长的影子,颓落的、模糊的一片。
陈伟霆静静看了她很久。
身旁一侧响起了女特护的声音:“你们能来看她,她一定很开心,只不过如今她病情加重,人也没什么精神,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也不能跟你们说说话,后天她就要接受安乐死,你们如今多陪陪她也好。”
女特护轻叹了一声。
陈伟霆转过身问:“她的孩子有来看过她吗?”
女特护点了点头:“有的,每个礼拜都会过来看几次,只是Lura她现在已经认不得人了,看再多遍也记不住谁是谁,阿兹海默症这个病……也是没办法。”
陈伟霆听完静了静,便走了过去,蹲下来抬头看着这个叫做Lura的老妇人,发现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便又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说:“嗨,Lura。”这只手并没有想象中病人的那种苍冷,反倒异常的温暖。
阳光微微晃动,窗边的天竺葵轻轻摇曳。
老人的视线慢慢从窗外移到他身上,灰褐色的瞳孔里空落落的,一丝鲜活气儿都没有。陈伟霆温和地望着她,慢慢的,老人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颤巍巍地回握住他的手。
——嗨,你好啊。
Lura膝上放着一本本子,陈伟霆心头一动,指着册子问她:“我可以看看吗?”
Lura点了点头。
他拿了过来,是厚厚的一本集邮册,封面的边角都已经严重磨损,显然是用了很久。他看了一眼Lura,低头开始轻轻翻动起来。
赵丽颖一直都站在门边,时不时看向陈伟霆,时不时环顾一圈周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人说话,也没人想说话。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是一张又一张的邮票,陈伟霆却翻得很慢,一页一页的看过去,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才停下。最后一页放的是一张结婚照。照片是上世纪传统的黑白照片,模糊且老旧,依稀能看出人的样貌。
“照片上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是个德国人,这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照。”女特护看他翻出了照片跟他解释,又笑了笑,“Lura一直保留到现在。”
陈伟霆听完又看了那张结婚照很久,手指触上相片,下意识地问:“照得真好看,Lura的丈夫呢?怎么我们来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他?”
赵丽颖刚想开口,女特护先一步说:“Lura的丈夫六年前已经去世了。”
他微微一怔。
抬眼再看向Lura,却发现她又转头看向了窗外,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她是不是忘了她还有个丈夫?
赵丽颖走到Lura的身边握住她另一只手,仔细端量着她的脸色,笑了:“Lura气色比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还要好。”上一次她来的时候,Lura正在接受化疗,治疗程序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生命力,整个人瘦了一倍不止,虚弱不堪,连气息都是漂浮着的。半个月前她已经被接回了家中,胃癌晚期,已经是日薄西山,她不讶异为什么Lura会选择去安乐死,对于Lura本人来说,活着或许比直面死亡更痛苦。
赵丽颖看到Lura的眼中隐隐带着笑意,她还听得见,她喜欢听到这种话,赵丽颖知道。
两人握着Lura的手陪她呆了好一会儿,赵丽颖还好,知道Lura不一定听得到她说话,却也自顾自跟她说了一大堆。好几次偏头过去看陈伟霆,都只看到他一直深深看着Lura静默不语。
她想了想,最后也不去问他什么。
最后两人走的时候,陈伟霆已经走出了房门,站在门口,看着Lura陷在轮椅里单薄的肩头,眼睫微动。半晌,赵丽颖看着他又折了回去,翻出了那张结婚照指着上面的男人问她:“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老人迟缓地转过头看着陈伟霆,空洞无物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最后她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干涩的夜风吹得他的眼睛发疼,陈伟霆听见她一字一句地回答说:“My husband.”苍老的声音似乎融进了风里。
回酒店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卡佩尔廊桥上,夜色静谧,两岸的商铺大多已经关门,湖水静静在桥下流淌,小艇在码头的阡陌中随波轻荡。陈伟霆一直走在赵丽颖前面,单单留给她个背影,两人一路无话。
当天晚上,赵丽颖半梦半醒之间始终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夜的沉沉浮浮。
她在梦中有种抓不住的心慌。
…………
转眼已经过了一天,今天就是Lura接受安乐死的日子。
卢塞恩白天的日光一直很充沛,今日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而改变。
最后的气氛是哀伤的,Lura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来到了母亲的床前,压抑着没有什么言语,和他们母亲一样灰褐色的眼中满是沉痛,每一句话落到如今这个场面都已经是多余。
法院工作人员、公证人员以及医师也已经到场。Lura平静地躺在了床上,灰白的面孔上的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她动了动眼皮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人,最终又闭上了。
女特护说她的阿兹海默症已经非常严重,但赵丽颖总觉得Lura知道她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注射了麻醉剂的Lura渐渐沉睡,在陷入沉睡之前,赵丽颖注意到Lura抓紧了她怀中的那本集邮册。她转头看向陈伟霆,牵起了他的手紧紧握住。
Lura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漫长的时间,被绝望折磨得太久,已经无力再去悲伤,剩下的只有麻木地接受。
等赵丽颖再回过神时,眼前的景象已经被泪水遮住,她只能听到医师的一句话,她说:“Lura安乐死疗程已经完成,病人已经安息。”
窗台的天竺葵“啪嗒”一声从枝头落下。
赵丽颖想起第一次随宋直去医院看Lura的时候,那日的阳光也和今日这般好,她坐在医院的草坪上,满身的阳光碎屑,指着结婚照上的那个男人笑得明媚,像一个年轻的姑娘一样跟她介绍:“这个是我的丈夫,你看他的样子是不是很帅?”
……
夜晚,他们两个租了一只小船在四森林湖上泛舟。远方是终年白雪皑皑的山峰,近处的隔岸灯火映在湖水中,随着水波一荡又一荡。
陈伟霆睁着眼睛躺在了船上,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半天才开口:“你说,Lura和她的丈夫现在在没在一起啊?”
平常问这话就显得太傻,但这一次赵丽颖却没有笑,学着他躺在船上,握住了他的手,温声答道:“会的。”
“你这几天……”她顿了顿,转头再去看他,“在想什么?”
他静了静,转头对上她的目光:“想到我妈妈了。”
赵丽颖一笑:“我就猜是这样的。”
他抚上她的发丝:“你还猜到些什么了?”
她叹了一声环住了他的脖子:“我还猜到,你想到我们了。”
陈伟霆在她额上印上一吻:“真聪明。”
因为经历了死别而想到了生离,想到了妈妈同样的经历,想到了以后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日子,所以他不确定,所以他惊慌:要是以后我先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你一人,没有我的漫漫余生,你要怎么度过?
他没有跟她说,可她懂,她都懂。
真不愧是他的赵丽颖。
“话说,”赵丽颖抓住他放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我还不知道你爸爸长什么样子呢,有照片的吧?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你以后一年至少都要对着两次的,还怕我不给你机会见吗?”
她细细想了想他话中的意思,红着的脸一仰,撅着嘴不乐意:“你就美吧,我还没打算答应呢!”
陈伟霆捏了捏她的鼻尖,假假威胁:“没有你挑的份!”
也懒得跟他计较,伸手探上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脸颊紧紧贴在他面庞。
“你心里还难不难受?”
就是平常再坚毅的一个男人也好,此时此刻被她温言软语地这么一问,鼻尖竟然也微微发酸,心头涨涨的。
他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她都懂。明明应该是被心疼的那一个人,这时候却反过来心疼他。
心疼总是会过去的,好在最脆弱的时候,有她在身边分担。
他将她揽进怀中,静静看着她沉沉道:“我一定会陪你很久很久,直到……直到你要离开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被留下的那一个才是最难受的一个,而他不愿她难受,他可以帮她担着。
她窝在他怀中,低低骂了一声:“傻子。”她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虽然心里并不想他以后受那个苦,但他想做的事情却是谁想拦都拦不住的,算了,由着他去,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夜风很凉,她往他怀里缩了缩。
“我们都要好好的。”赵丽颖看着他的眼睛。
他吻了吻她的鼻尖:“听你的。”
“爸爸肯定很爱着妈妈。”不知不觉间她就已经改变了称呼。
“嗯,肯定的。”
“那你觉得是爸爸爱妈妈多一点还是你爱我多一点?”
“不要给我抛难题好不好?”
“说不说?”
“我们陈家的男人都是很专一很深情的好吧?”
“尽给自己脸上贴金。”
“你亲亲看上面有没有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