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尔会游到水面附近，阳光用一种近乎四散的迷离穿透过来，水是热量太好的传导，那种酥麻的痒不同于深海的冰冷，尽管那里看起来一切都美上一百倍。在海底，我们一直是失语的，可是这里我们会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渔船突突的机箱，人们喝了威士忌之后快活的呼喊，油轮平静而落拓地悠然划过，身后留下一片滞重的油剂在阳光下噼噼啪啪。这是一件很热闹的事情。
海底是亿万年的时间沉积，巨大的不明生物有雄壮的尾鳍，海水从它们的鳃里灵巧地划过。我可以听见它们的声波吐纳，太久太久，都是温柔的平静的信号，可能它们的寿命之长正因为如此，需要好长时间来接收彼此，发出讯号，所以这里的时间是无用的。每次浮上水面，我都能看见不一样的船只不一样的人。已经过去了无数个不同的时代。
我有漫长的尾巴，精密如机械的过滤系统，我会呼吸，也会听见声音。声音是海水微妙的波动，是一时间周身恍惚的震颤，是时间摇晃的裙摆，是悠久的轰鸣。声音在陆地上干脆快捷，可是在我听来，那是一个洞口，循迹而去，好像里面异样深，每当我游到水面附近，时间的长和短就开始打架。我喜欢感知穿越时空的震颤。
我喜欢听见你的声音，那让我想起雪山上瑟瑟发抖的雪莲，有无辜眼神的小鹿在密林里奔跑，篝火熊熊，巨大的雨点。那让我心头的风抓紧四肢百骸吹得心神都在乱颤。我喜欢听见你的声音，短促有力也好，洪亮也好，声线里睡着一匹野兽，干净的纯洁的强健的有力的，无法拒绝又难以罢休。我喜欢那种声音，每次在耳边都能让心里的大厦轰然倒塌，岩浆一样的暖流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城墙崩溃，洪水肆虐，时光倒流。我总想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
太阳晒暖了的你的肩膀，肌肉线条总是试图挣脱皮囊的包裹，我在水面下能听见你突突的心跳。你是突然出现在海上的人，手里握着钩子和渔网，兴致勃勃而又自信满满。你是来捕捉鱼类的，如果你能捕获我这样寿命悠久的生物，可能会得一个诺贝尔还是什么的奖。
我喜欢观察你的眼眉，认真会偶尔让你蹙起眉头。你的眼睛是一片黧黑，你的鼻子嘴巴都这么的好看。你没有尾巴，没有鳃没有鳍，不会灵活地呼吸海水里鲜嫩的氧气。
可是你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海水漫漫反射，我的每一只触手都能准确接住那些讯号，经过海水变异，多了波折迂回，辗转反侧。我停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停止摆动，看着你。
也许是听着你。我是远古而来的那批生物里最好奇的一只。我觉得自己对你很好奇，也很害怕。谁知道呢。
你是狩猎者，我是猎物。我讨厌你看到猎物时眼睛里贪婪的光线，然而又被吸引。
你在水面上，对我张开嘴巴，一开一合。传导到我这里一定不是你声音原本的样子。你的声音一定是夏夜月光的味道，清凉带着一丝丝的甜。我在猜，你是在唱歌还是在对我微笑？你刚喝下去的酒是芬芳甘冽还是灼热苦涩？你在对我说什么呢？
你知道吗。我每天游去水面，看着你。接收你的声音，这样我的寿命就在急剧缩短。声音的时间把我的寿命无限压缩，我感觉到一切越来越快。好像也在急剧苍老。可是我不能抗拒去听见你。
我喜欢听见你的声音，我的耳朵似乎为了听见你的声音而生长出来。如果我能抵抗这种诱惑，我就不会在每个深夜梦见你，听见你在我耳边说不同的句子唱不同的歌曲发出充满渴望的呻吟。我喜欢这声音，充满诱惑与性感，如果能一把抓住叠成纸鹤放在盒子里妥善收藏，我想我要为你建一座房子。
你看见我的时候，眼神里的确有看见猎物的欲望与狂喜。
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多少万年了。你在水面上欣喜若狂地大喊，四处寻找尖利的叉子还有巨大的渔网。我猜你看见的我是透明的，柔软的，带着深海色泽的，光芒阑珊却又神秘的。你想要捕获我，拿叉子向我戳过来。你的欢呼声充斥我的全身。
这是我第一次浮出水面，也是我的皮肤第一次被戳伤。那些液体喷薄而出，如春汛一般奔涌。你让我的时间急剧缩短只至到零。这种受伤的疼痛让我感到比漫长无边的寿命更加舒适。因为我终于看见了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永远珊珊走来，躺在我身边。
我和你的其他大群猎物一起躺在甲板上。在死亡的前一刻，我看见你在喝威士忌，你在唱歌。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的声音是芬芳甘冽的，又如此深邃无垠。是辣的，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