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
许登云搭在阿澄的脉上查探数时,眼中忧色微蒙,她之前脉象虽有不对,但现今似乎已伤心脉,为何?想不清,意难明。
收了手,许登云药袋一摊,从中取了根银针出来。
阿澄立时将手收了回来:“我又没有内伤,没必要扎针吧?”
“你伤了心脉。虽然尚浅,你也察不出,但等你觉出不适,可能就病入膏荒了!转过去坐,我施上两针,为你医治。”
阿澄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听话地转身坐了,道:“你确定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报复我?”
“在你眼里,医者就这么小气吗?”
对啊,你就是这般小气。
阿澄心里念了,却没说出口,明知他小气还说他小气,他定要更小气了。
将针缓缓刺入穴,细指轻捻数下,许登云出声道:“你的记忆,不要强行去想。”
“为什么?”
“你强行去感受到的那些画面与熟悉感对于恢复你的记忆并没有帮助,你的过去与现在中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如果没有外力,你只会把自己的心脉伤得残破不堪,心脉先伤,后就是十二大脉,习武之人,该知道这有多严重。”
“我只是想早点找回过去,他们应该是我极为重要的人,被很重要的人忘了,定是要难过非常。”
许登云把针全部施好,道:“既然都过去了,为何一定要记起来?重新开始不好吗?你以‘阿澄’的身份重新认识他们,不是一样吗?”
阿澄听了一笑,道:“应该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的记忆、过去、和所作所为造就了这个人,承载了一个人的本质,如果没有这些过去,那就是一个新的人。我记不起来过去,对他们来说,白玉儿就死了。”
许登云听不太懂。
“我给你打个比喻,如果今天我失去的是这两年在云鼎天宫的记忆,不记得你,不记得温叔,对唐似年的记忆也停留在两年前,那对我而言,天宫上除了唐似年都是陌生人。你无论有多情深意重,都只是单方面的感情,对我来说,你就是个陌生人。你要是纠缠不清,说不定我还会动手杀了你。”
这般说来,许登云终于明白了,却被她描述的那般情况吓得连拨针的指都僵了,半晌,他颤声问道:“那你恢复记忆之后,会跟江步月成亲吗?”
“也许吧。”
“那我呢?”
“什么?”
“你跟他成了亲,我怎么办?”
他一根根将针取下,问得极轻又慢,如同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般无助。阿澄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试探性的问道:“要不,我认你当干弟弟怎么样?”
这话一问完,许登云眼里顿怒,拔针的手指一送,阿澄立时惨声突起:“痛!!痛痛!许登云,你轻点轻点!”
钟万谷从外面买了糕点回屋,一上楼就听见这声音,二话不说,上前一脚把门踹开:“你们在干什么?”
阿澄与许登云被她吓了一跳,齐齐抬头。
“呃,我有点小伤,他在帮我施针治伤。”
钟万谷松了口气,把手里的糕点扔到桌子上:“治伤就治伤,干嘛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我差点就以为江步月头顶绿洲了。”
让人误会的话?
阿澄眯了眯眼一回想自己那话,不禁叹了口气,心念道:自己之前当必定心脏强大,否则怕是受不住这么个好姐妹。许登云却是有些不解,见她似有所觉,问道:“什么话?”
“没……什么。不重要,也不是什么好话,你吃糕点吗?”
“哼,不说就算了!”将银针根根放回针袋中,他有些郁闷的起身离开了。
钟万谷觉得他的反应颇为有趣,待他离开后挑了挑眉问道:“这许登云今年多大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十八或者十九,也许十七……或许二十。”
京城中,高君将那封信看了两遍后,没看懂!再看看那两粒药,有些发懵,鬼族中精于谋道的人不多,他平日执行的任务都清晰明了,今儿去杀这个掌门,明天干掉那个堂主,但面对这封用词拗口的信,他实在无能为力。
无奈之下,只好把信拿给曹离去看了。
信上字数简短:一粒归魂,一粒乱神。乱神掩月,归魂杀神。神魂离心,我要神。高君见他盯着那信不出声,沉声道:“我再去问问焱霆,也许他知这信中意。”
“不必。本督看得懂,昨天焱霆说谁会到来着?”
“江步月、白玉儿还有许登云,过几日到。”
“听闻白玉儿失忆,此事可真?”
高君虽不解,但依旧答道:“确有此事。她与我们要行之事有何干系?”
“可有大关系了。还有江步月……呵,我还以为没机会报仇了,没想到咱们老大真是够义气, 如果顺利,伤好仇报,高兄,到时候我请你喝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他将那信放回高君手中,眉里的笑意明朗如星,仿佛已经看到这一天,高君被他这笑恍得心里“咯噔”一跳,差点把那张纸扔到了地上。
城中另外一处府宅中,还有个也是心神不宁的人。
王府内,杨总管眼看着这不过短短几天,他那本来威武不凡的主子变成了悲秋伤春的才子,平日里不是叹气就是傻笑,要么就是念什么“我本将心向明月,耐何明月照沟渠”之类的话,他不懂诗,也没发现王府有什么沟渠,万般无奈之下,想着去宫里的老太妃那儿通个信儿,结果一进宫刚好遇到老太妃突发急病,慌忙又匆匆回报。
梁烨得了消息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宫里,太医诊过脉后说是气亏神虚油尽灯枯,需要一味黑香莲入药方可保住性命,但这药可不是普通的东西,无人知道这莲生于何处,开于何处,寻于何处,但这种干莲花药性极强,只要不是经脉尽断肢残脑露,外伤内伤类的肉体伤害与毒素,哪怕是心脏破口,只要以此药混合成浴,也可从阎罗手中抢回一命。
莫说宫中,就是整个大梁也未必能找得到一颗。
就在梁烨急得团团转时,老太妃身边的嬷嬷一个眼神送下,跪在殿中的大夫立时明了,其中一人跪移了两步,开口道:“王爷,其实这黑香莲在您手中就有一颗,您不记得了?”
梁烨急得来回转,听到这话,断然声道:“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哪里有?”
“您大婚后来宫中谢礼时,陛下曾恩赐过王爷王妃许多药材珍品,其中便有一支黑香莲,您还记得吗?”
这么一说,梁烨突然想起来了。那天皇帝确实赏赐了许多东西,但他当时无神打理那些,再加上愧疚,便把所有东西皆交给林曲宁保管了。
“本王回去取。照顾好太妃。”
他急匆匆的奔出宫门,殿里的大夫一见他离开,皆忐忑不安的看向那嬷嬷,见其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顿松了口气,脑袋算是保住了。
内宫中,周嬷嬷奉了茶,悄声问道:“太妃,您说王妃会给吗?”
床上的老夫人冷哼了声,掀开被褥起身接了那茶:“要的就是她不给。哀家那傻儿子心里有愧,心眼又死,不碰她,也不碰那些个侧妃侍妾,这样下去,难道要他日后无子无孙孤苦一生吗?”
“太妃莫气。”
“你去找些个人手,做两头准备。她要是不给,就给把她不尊不孝的名头坐实了,要是她真给了,那就把消息送出去,就说是哀家生了场小风寒,她为表孝心,特将黑香莲奉上。”
诛心胜杀人。
“奴婢明白。”
王府内。
林曲宁已睡下,梁烨心急,可又不好直接冲进她的寝房,只好在外高喊请她出来一叙,片刻,室内灯亮。
“何事?”
“曲宁,我母亲突生了重病,需要黑香莲,我记得当初你收起来了,事情紧急,劳你把药材给我一用。”
“谁病了?”
“母亲。说是急病,耽搁不得。”
屋里的林曲宁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呵呵”笑出声来,最后竟越笑越声大,仿佛听到了极为开怀的事。
“好,很好。梁烨,你也有这一天啊,我以为你早就没有心了,原来你也会着急啊。”
她”哗“的声拉开了门,摆手让守门的侍女皆退下,月色极亮,她一身白衣头发披散,赤脚自门内步出,脸颊下的两道泪痕清晰尚见,表情竟是愉悦非常。梁烨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竟愣了。
“如果我说不给呢。”
“曲宁……别这样,她是我母亲,你若要恨,便恨我。你要杀,便杀我。”
林曲宁竖指摇了摇,道:“我不杀你。我杀了你有什么用呢?那种仿佛心被掏出来的痛,你怎么会懂?你说她是你母亲,那五年前我父亲,我哥,我弟弟,我那一万多兄弟被你扔在半月峡谷被活活饿死的时候,就不是别人的亲人了吗?啊?就不是了吗?他们里面大多数人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
一声吼,吼出了这数年来的悲痛欲绝。
梁烨无声,五年前,皇帝的宠妃从楼梯上不小心摔下,生命垂危,为了救人,皇帝暗调近身侍卫去寻黑香莲,终于在越国境内寻到两棵,但对方要求必须在越国境内交易,却没想到黑香莲刚拿到手,就被越军所截,皇帝心急之下连夜写了密信给驻扎最近的林父,以越军暗袭为由,要他们救回被劫人质,并且不得声张。林父虽觉奇怪,但在救人为先的命令下也无法违抗,探查了情况后,发现越军只有两万多人,便调了一万多名铁骑营将士前去搭救,却未料卖黑莲给他们的竟是越国皇帝的内侍,曾在两国来往时见过梁帝的侍卫,并且认出了他们,回去后宁担偷盗之罪回报了此事,于是两万越军变成了二十万,林父措手不及一路逃到了半月峡谷,时值腊月凛冬,飞雪三日不停,整个铁骑军边走边有人因天寒雪厚而落马。
半月峡谷出口极窄,一次仅容两人并骑而行,铁骑军没能赶在越军形成包围前出去,一万多名军士全数被困。可笑的是,就在这个时候,都没人知道他们护送的是皇帝的近身侍卫,自家的人,被敌国认了出来,自己反而认不出来。
雪一直下,粮草不足,无柴取暖,整个峡谷里都是死一般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