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九，山寺后的树林里，我第一次见到红叶。
那夜月色正皎，我为一道凄楚低吟所引，寻声而去，红叶半阖着眼，正靠坐在一株黄栌树下轻声浅唱，唱腔婉转，用的是我未曾听过的声调。她着一袭样式很古的赤色华服，手中捏着一柄伞扇，霄光映衬下，扇骨泛起幽蓝的暗光。我小心翼翼地倚在树后，唯恐惊扰了这样静谧的景致，须臾，歌声戛然而止，红叶抬头看我半晌，露出我无法解释的表情。
“你回来了。”
我走近她，垂头对上她墨色的眼睛，一瞬间，那双如同这片密林一般幽深的眸子里溢出浓浓的失望。红叶轻轻地笑，垂眸轻声道：“你不是他。”旋即沉吟不语，良久，皎月下终于又响起飘忽歌声。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黄栌树下再不见红叶的身影，也不曾再闻那样拨人心弦的歌声。
冬月初一，我独身盘坐于黄栌树下诵经，末了抬眼，被遍地满眼的赤色所晃，恍惚又见到红叶的身影隐在漫林赤红的黄栌叶里。耳边倏地响起一声女子低笑，回过头去，红叶正轻轻拉扯我衣角的布料。
“你与他真是不同，但又极其相像。”
红叶唇边挂着笑，左颊的梨涡清浅地现出来，轻飘飘落在我身侧的一层黄栌叶上，兀自展开那柄做工考究的伞扇。
扇面用极简的笔触勾一株黄栌，叶以朱砂和色而作，在日光下闪出难以言表的光泽。画外题字几笔，却难以分辨写些什么。红叶泛着红粉的指尖细细拂过伞扇，扇面、扇页、扇骨，动作轻柔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她摩挲一会儿，抬眼望向对面的一株黄栌，目光深沉悠远地恍若穿过树林与古寺，看向顶遥远的地方。
她与他相识在晚秋的黄栌林中。那时候红叶还并不是红叶，只是终日栖身在一株黄栌里，偶尔随绵柔的风摆动满身的叶片，哗啦啦撒下一阵落雨，染上遍地霜华。他就在这时候蓦然出现，被浇了满身的落叶抬头望她，半张脸隐在斗笠下，只一双眼睛闪着奕奕光华。她瞧着他的眼睛，试图望进更深的地方。只道魂生万物，不知这样明亮的眸子底下，掩藏着怎样的魂灵。
他浅浅勾起唇角，嘴唇翕动念了一句，许是诗句词章。红叶垂首看他，觉得那是天下最动听的语调。后来她才知晓那日入耳的一句不过是他随口所诵的经文，而他是位难得停留的过路僧侣。
随后数年，她总能在月升时见他，听他诵一夜的经，又在日出之时看他绛紫的袈裟破开霞光，消失在树林尽头。
得以化作人形的夜里月色正好，高挂的圆月像极了大块的玉璧重重压在树梢上。她昂首望头顶的月亮，又低头看向照旧诵经的他，蓦地记起初见那日他满肩枯叶的狼狈模样，忽然兴味腾起，接着勾住树枝左右摇晃，任凭大片叶雨砸在他身上。他止住声音，抬头看隐在簇簇叶里踩着枝桠的她，唇边含笑，眼眸清亮，一如初见时分。他说“红叶，别闹。”神色柔和地仿佛早春时节日日缠绕在枝头的细风。她跳下树来，落在他身边松软的泥土里看他半晌，出声问他为何停留许久，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她，良久，突然伸出素白的手，揉乱她墨色的发。
“我在等你。”
红叶忽的扭头打量我，眼神迷蒙而复杂。
“你们真是相像。”
语毕又回过头去，盯着落在那株黄栌枝头的麻雀缓缓说道：
“他一直陪着我，春时听雨，夏时纳凉，秋日枫林唱晚，隆冬煮雪烹茶——那之后我从未尝过那样爽口的汤茶，苦涩鲜甜，增一分嫌长，减一分嫌短。”红叶这么说着，颊边飘起两团飞霞，眼睛也弯成愉悦的弧度。
“直到孝公十六年的盛夏，天下将乱未乱，妖物横行，黄栌林中再不像从前那样恬静安宁，我受奇诡的妖力侵蚀日渐虚弱，即便不舍昼夜地听他诵经也不能好转。七月半，他从冥王设的上元夜宴归来，开心地像只枝头鸟，说一定会救我，掌心裹住我的手，把一股温热的力量传给我。他说‘等我。’”
红叶吸吸鼻子，突然非常失落：“可归来的时候，他不是他了。”
再度归来，他脸上不再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神也不再如昔日那般透亮，只扔给她一枚泛着幽光的丸药，直直地凝视她，须臾之间，却再不愿与她多言。
她拼命盯着他的眼睛，企图透过瞳仁望穿他的思绪，却屡屡要被罩在他瞳孔上晦暗的冷光吞噬，只好无助地看他离去，目送他绛紫色、被血污染得赤黑的袈裟消失在林间深处，一如从前那样。只是这一次，无数个月升时分过去，他不再归来。
“可是没关系，初见时他说在等我，我想这一次该换做我来等他。”红叶抿着的嘴角慢慢绽开一抹牵强的笑容，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但我等了这么久，几千个春夏秋冬，几十万次月升日落，久到若没有你的出现，我几乎忘记他的容貌。”
她顿了顿，紧绷着身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继续道：“也许……我已经不再依恋他了。”
我听到红叶的声音剧烈颤抖，以指绞着下裳，裳边金丝的花纹扭曲成几欲碎裂的形状。
“你知道吗，我早不用做妖了。”
我收回落在红叶身上的视线，仰头透过丹叶间的叶隙看向昏暮如火的斜阳，两相映衬，只留下满目绯光。
冬月初二，满林的黄栌仿佛一夜之间叶落遍野，我在红叶栖身的树下从遍地枯叶中寻到那柄她贴身的伞扇，扇中的黄栌叶照旧红得刺目，伸手覆在叶上，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我合上扇页，转而对数月前突然附在我体内的妖僧低语。
“如你所愿，她不再等你了。”
妖僧默然，良久，猝然出声，声音轻飘地与被卷起的枯叶一同散在风里。
“小和尚，你知道瀛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