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垛
①草垛,乡村独有的风景,在树木和村庄的包围中,星罗棋布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宛如落入人间的神明,在炊烟生起的地方,守护着村庄,又像一轮堇(jĭn)色的太阳,转动着属于村庄的四季轮回,高矮胖瘦,残残缺缺。最后,一些新的面孔出现了,一些老的面孔消失了。草垛依旧蹲在村庄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②从灯红酒绿里走来,我对草垛有着深厚的感情。
③粮食前脚走进家里,草垛后脚就跟来了,它不会进家门,怕脏了屋子,像温顺的狗远远地守护着家门。如果说丰收的粮食,给了我们肉体一种物质上的温饱;那草垛啊,却给了我们精神上的温暖,一种光的火焰,一种充满祥和和安宁的守候。
④草垛遍布晒场、牛圈以及阡陌,偎依着村庄,栖息在炊烟醒来的地方。童年时,我和草垛捆在一起,它是我淘气的房子,是我游戏的天堂。童年的迷藏、母亲的批评,都被我藏在这松软的草垛里了。我曾用草垛来藏鸡蛋,换取校门口诱人的麦芽糖;我曾在草垛上设陷阱,捕捉那胆大好吃的鸟儿。最令人痴迷的是,在夏日的乡场上,在昏黄的马灯下,我和少年的朋友们在月光下嬉戏,清香的稻草和着少年女友的醇香,一起涌上我的肺腑和胸膛,让我的情感莫名地汹涌起伏。这来自大地的恩赐,是父亲终日勤劳的回报,演奏着一支农家的小夜曲,恬静而令人陶醉。
⑤对草垛最为敬畏的人,莫过于父亲了。也许父亲对草垛比我更有深刻的记忆或者理解,在他面前,草垛是那样神圣、庄严。平时玩耍时浪费了几根草节,总会遭来父亲的责打;从粮食走进家以后,父亲总要找个响晴的天,吆喝上我一起把草垛摊开,暴晒在六月的阳光下,使得每一根草上都沾满阳光的气息。父亲最自豪的就是堆草垛,草垛的大小好
坏不是简单的问题,它涉及到今年的收成和一个人的尊严。父亲对堆草垛很有讲究,既要防水,又要防风吹倒。好的草垛,有时可以保持上好几年呢。
⑥草垛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记得那个年代,好像农村家家户户都缺柴少草,我记得我们家的门口也只有矮矮的草垛。俗话说,不怕锅无米,就怕灶无柴。后来,打草,成了我们家冬天的一个主题。为了堆起那高高的草垛,每天天不亮,我就坐在平车上,父亲拉着车,母亲在一旁走着,一起走向遥远的团结河去割芦苇。据说,河水里长着不少芦苇,收割回来晒干,可以作过冬的柴火。就这样,我们早上去,晚上回来,载着满满一车芦苇。芦苇收割尽时,父亲又会想出办法。房前屋后,树木很多,到了冬季,地上总会落满了树叶,树林里时而还能捡到枯树枝。搂树叶,这后来就又成为了我们收集柴火的又一途径。再
后来,父亲还想出点子,带着斧头、锹等工具,到树林里挖掘伐后的树根,那可是过年烤火的上等燃料。总之,那个年代的冬季,我们家的门前,总会堆积着满满的大小垛。除了稻草、麦草,还有树叶、树根等堆砌成的高高的垛。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些寒冷的冬日里,父亲的腰杆始终挺得直直的。
⑦也许,在父亲看来,草垛,就是他的粮食、炊烟,就是他生命中的温暖!然而,对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来说,草垛意味着什么?我们生之于土,养大、暖大我们的不是都市的柏油马路,也不是水泥和钢筋的建筑,而是我们熟悉的亲切的乡村,是我们孕育生命的襁褓和血脉。其实,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农民的儿子,乡村的子孙。篱笆、菜园、犁铧和袅袅的炊烟,都是我们生命里的风景,是我们精神的家园,它时刻召唤着我们,找回失落的勤劳、善良和坚毅的品质。霓虹灯下,我们的心荒芜了吗?也许,在行走中,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失落了庇护我们的草垛和成长的根系。都市的繁华或许不是我们的天堂,草垛才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归宿!
⑧乡场上,是金黄的草垛,草垛上,是一片精神的家园,一群回归的鸟儿,在阳光下,对着天空唱响生命更迭的歌!
世上最好的地方
冯雪梅
①母亲总说,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家。我不这么想。
②最早的时候,我的家在大院中,里外两间的平房里。那个城市对于我的父母而言曾经很陌生。他们一无所有,就那么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开始营建一个家。我记得小院里的槐花香,记得在大树下跳皮筋时唱的儿歌,记得母亲在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一大盆的衣服,父亲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刨木板做家具。那时候我对家的理解就是小院里那间挂着竹帘的小屋——院子里的房子都是相同的结构,唯一不同的是各家挂在门口的竹帘。父亲把买来的竹帘细细打磨光滑,以免扎着人,母亲用旧的格子布将竹帘的边细细缝了,既好看又耐用。父亲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就那两间小平房,也被他动着脑筋规划过——家具都是比着屋的尺寸做的。我实在不知道父亲如何有这样的手艺,只是觉得天底下没有他做不了的事儿。原先屋里的地上铺着砖,父亲弄了水泥来,将地重铺了一遍。那在全院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夏天里,我最得意的事就是在地上铺了席子,摆上跳棋,然后请同伴来玩,并让他们参观我带着书架的小床。
③我一直认为我的家是最好的家,直到有一天,我去了同学住在高楼里的家。当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都市的车水马龙,看着远处暗红的云彩和一点点落下去的夕阳,突然觉得我的家和这里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的愿望不再是躺在水泥地板上看小说,而是在高楼的阳台上支一张椅子,看风景。
④这样怀想了许久,我的家就真的到了高楼上。楼房建造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有时间,我就跑去看,然后想象着阳台的位置和摆一把什么样的椅子在阳台上。家搬进高楼的那天,我几乎在阳台上站了一下午。我不仅有了可以看夕阳的阳台,还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家真的不一样了。当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看着楼下的人群和远远的树影时,觉得也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初夏的黄昏,风轻轻吹着,天气好极了,能见着远远的一抹青山。
⑤那一抹青山让我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幻想。那应该是秦岭的一点影子吧,山这边的景色我知道,山那边呢,是什么模样?由此而来,想象也一天一天地扩大,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终于使得我离开家去了他乡,因为我重新觉得有比家更好的地方。
⑥我在江南江北穿行了几年之后,找到一个停留的地方,开始自己的生活——与我的家,我的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挑选明快的装饰布,让屋里的色调一致,而不是像母亲那样计算哪一种布做窗帘更耐用或是哪一种床单的价格更实惠;我打掉屋的墙让客厅适应我喜欢的家具,而不是比着屋子的大小买家具:我找小时工做家务忘记了自己的事自己做的家训;我甚至不开伙今天肯德基明天麦当劳。我接着自己的想象构建着自己的生活和幸福。
⑦突然有一天,当我在西餐桌上舞刀弄叉对付意大利通心粉的时候,猛地记起父亲说的一句话:还是自家的手擀面好吃。母亲的笑和家的影子就在不知不觉中到了眼前。
⑧隔着电话线,听母亲的乡音。北方的冬日,阴着天,风很冷。暖暖地母亲在问:过年回家吗?
⑨冬天的晚上,我回到了家乡的城市。车晚点了,当我远远地看到家时,长长地出了
口气。天晚了,楼梯的灯都熄了,走到家所在的那层楼,却见那盏灯亮着。猛然间明白,我只是飘在天上的风筝,线牵在家的手里。
⑩这世上最华丽的地方也许不是家,但他永远是一个最好的归处,是牵扯不断的惦念和牵挂,是在不知不觉中渗入的生命的一部分。
家是那盏燃起的灯光,为着行色匆匆、漂泊的脚步。
轻轻掩门的一声清响
小时候临睡前,父母每每要到我床边帮我掩了被褥,才熄灯关门,安心离去。我喜欢躺在床上,眯着眼,看着自己卧室的门被合起,那原先敞开的光逐渐被门缝压成一条线,渐细,渐细,然后消失尽,并在一瞬间发出极轻的细响——是锁洞咬住了锁舌。
②记忆中,父亲关门特别轻,像怕惊扰了我小脑袋下枕着的梦,有时我甚至屏息也听不到那一瞬间的声响。
③还记得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在午睡,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卧房取一本书,出来时小手攥紧了门把手,希望也能像父亲一样,让锁洞轻轻含住锁舌,莫发出声音惊扰他,谁料,关门瞬间的声音还是异常响
④此后,我便开始琢磨关门时的左右手的配合。这渐渐成了一种习惯、癖好,以至每每有人离开房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去留意门被合上那一刻发出的声响。我着迷于此,就像钟情于品一口茶的余香,错过了,心里总若有所失。
⑤渐渐地,我学会在那一声响中读人。
⑥有些人,离开时从不关门,像特意为留在屋内的人准备一颗隐性炸弹,就等一阵乱闯的风撞上。于是,就知道这些人多半欠些细心、体贴。还有些人,不愿默默离开,悄悄不是他们别离的声息,他们决意要离开得轰动些,于是,他们的背影便伴随一声“砰”的巨响,久久回荡在一双双备受惊吓的眼神中。
⑦相比之下,有些人的离开则如露滴竹叶,那清响着实令人回味。那轻轻的一合,就像为一首短诗画下了一个清脆的句点,言尽而意无穷。于是我暗自揣度,这样的人该有怎样一颗细密而饱满的心啊。
⑧记得读大学时的一天,我闭门在寝室里自习。有人在门外轻叩两声,停约几秒,再推门而入。现在想来,那两声提醒的轻叩真是妙不可言,因为那小心的提醒给出了一段时间,让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避免了一场措手不及的尴尬。还有一次,忙碌了一天的我躺在床上刚想入睡,耳边传来了一息低微的叩门声,我一度怀疑这是幻觉,但那声细弱蚊蝇的声音再次响起,“睡了吗?”,于是我起身下床。想想是怕惊扰我,才这样小心翼翼吧。
⑨其实,生活中的许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点点关怀与温暖,就在于如此不经意的掩门、叩门之间了。那一声清响,传递了一份心灵的默契,就像是一首婉约的小夜曲,涓涓细流般流淌进人的心田。而这份默契与婉约,竟也在不经意中震撼了彼此的心灵。
⑩前些日子回家,看父亲坐在椅子上听着音乐睡着了,我轻轻地关上门,毫无声响。那感觉,就像是完成了一个多年的夙愿。
小扇轻摇的时光 丁立梅
暑假了,母亲一直盼望我能回乡下住几天的。她知道我打小就喜欢吃些瓜呀果的,所以每年都少不了要在地里面种一些。待得我放暑假的时候,那些瓜呀果的正当时,一个个碧润可爱地在地里面躺着,专等我回家吃。
天气热,我赖在空调间里怕出来,故回家的行程被一拖再拖。眼看着假期已过一半了,我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母亲首先沉不住气了,打来电话说,你再不回来,那些瓜都要熟得烂掉了。
再没有赖下去的理由了。遂带了儿子,冒着大太阳,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村庄的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看见我了,亲切得如同自家的孩子。远远地就笑着递过话来,梅又回来看妈妈啦?我笑着应。就听到他们在背后说,这孩子孝顺,一点不忘本。心里面刹时涌满羞愧,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啊,只偶尔把自己送回来给想念我的母亲看一看,竟被村人们夸成孝顺了。
母亲知道我回来,早早的把瓜摘下来,放在井水里面凉着。是我最喜欢吃的梨瓜和香瓜。又把家里惟一的一台大电扇,搬到我儿子身边,给我儿子吹。
我很贪婪地捧了瓜就啃,母亲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一边就说,田里面结得多呢,你多呆些日子,保证你天天有瓜吃。我笑笑,有些口是心非地说,好。儿子却在一旁大叫起来,不行不行,外婆,你家太热了。
母亲就惊诧地问,有大电扇吹着还热?
儿子不屑了,说,大电扇算什么?我家有空调。你看你家连卫生间也没有呢。
我立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儿子,对母亲笑,妈你别听他的,有电扇吹着不热的。
母亲没再说什么,一头没进厨房间,去给我们忙好吃的了。
晚饭后,母亲把那台大电扇搬到我房内,有些内疚地说,让你们热着了,明天你就带孩子回去吧,别让孩子在这儿热坏了。
我笑笑,执意要坐到外面纳凉。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惊喜不已,忙不叠搬了躺椅到外面。我仰面躺下,对着天空,手上执一把母亲递来的蒲扇,慢慢摇。虫鸣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南瓜花在夜色里静静开放。月亮升起来升起来了,盈盈而照,温柔若水。恍惚间,月下有小女孩,手执小扇,追着扑萤。依稀的,都是儿时的光景啊。
母亲在一旁开心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重重复复的,都是些走过的旧时光。母亲在那些旧时光里沉醉。
月色潋滟,我的心放松似水中一根柔柔的水草,迷糊着就要睡过去了。母亲的话突然喃喃地在耳边响起,冬英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跟男人打赌,一顿吃二十个包子的冬英?
当然记得,那个粗眉大眼的女人,干起活来,大男人也及不上她。
她死了。母亲语调忧伤地说,早上还好好的呢,还吃两大碗粥呢。准备到田里面锄草的,还没走到田里呢,突然倒下,就没气了。
人啊,母亲叹一声。
人啊,我也叹一声。心里面突然警醒,这样小扇轻摇,与母亲相守的时光,一生中还能有几回呢?暗地里打算好了,明日,是决计不回去的了,我要在这儿多住几日,好好握住这小扇轻摇的时光。
田野上的白发
刘益善
①母亲50岁后,头发日渐白了。先是两鬓,后来是额前,再后来满头芦花,让我们感到心痛。
②父母都不愿离开家,家里有猪鸡水牛,有房子和责任田,上高中的小弟还要人照顾,患不治之症的父亲不能劳动,里里外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她头发还有不白的么?
③4月的一个晚上,我搭同事的便车回老家,想看看父母和小弟。到家时已是晚上11点多了,家里没人,门上挂了锁。奇怪,这么晚了,父母到哪去了呢?天气乍暖还寒,夜风吹过,身上有阵阵凉意。朝远处田野望去,怎么回事呀?空旷的田野上有灯火闪烁,不时有阵阵敲盆的声音传来,我信步朝田野走去。
④到了田边,我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在夜色里。只见母亲一手提着脸盆,一手握根棒子,敲击着,发出当当的声响。母亲在田埂上蹒跚地转悠,田埂角上放着盏马灯,灯火如豆。田里是平整的秧圃,依稀可见撒下的稻种已经抽出嫩芽。母亲身上披了件破棉袄,手里不停地敲击着。我叫了声母亲,母亲见是我,停了下来,脸上溢着慈祥的微笑。在母亲停下的当儿,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冲向秧圃。母亲一见,立刻又敲起来,那黑乎乎的便逃散而去。母亲说,今年是少有的奇怪,撒下的稻种一个晚上便被老鼠吃得精光。没
有办法,大家只好日夜在田边守着。母亲告诉我,父亲被姐姐接去了,小弟住校,星期天才回,她已经在田边守了三个昼夜了。
⑤母亲和我说话,手里还在敲盆,沿着田埂蹒跚而行。我跟在她后面,心里沉沉的。母亲,您该休息了,把田退了吧!您劳作了一辈子,难道不该享一享福么?我知道,我是劝不动母亲的,她离不开她的田野。平时我们劝她,她都说:你们不要管了,这田是不能退的,我做一天算一天,也好照料你爹和你弟。
⑥那个夜晚,我陪着母亲在田野上敲盆赶鼠。母亲的身影在田埂上晃动着,夜色里,只有母亲的白发看得清楚。夜风吹着,母亲的白发在田野上飘拂,飘拂,飘拂出我一脸泪花,飘拂出我又一段回忆。
⑦父亲病倒时,正是乡下大忙季节。母亲忍着悲痛,半夜里起来拔好秧,运到水田里。一早回家服侍父亲吃药,再赶到田里插秧。一大块白晃晃的水田里,只有母亲孤单的身影在移动。随着母亲身影的移动,水田里嫩绿的秧苗一行行地立起来,整齐匀称,像块绿色的地毯。母亲是高明的织工,织着绿色;母亲是勤劳的春蚕,吐着绿丝。
⑧我赶回家帮母亲插秧,到田边时,一块大田,母亲已插完一大半。她太累了,体力不支,已不是弯腰在田里移动,而是双膝跪在泥水里,艰难地爬行。母亲的衣裤没一处干的地方,浑身是汗渍泥水。母亲跪在田里插完一行,又插一行。我含着泪水冲到田里,喊着:妈,您不该这样拼命!
⑨母亲见是我,想站起来,努力了两次却未站起。我一把抱起母亲,感到母亲已瘦得皮包骨头。母亲脸上仍是慈祥的微笑,白发被汗水湿透了,沾在额上脸上脖子上。我为母亲拂了拂头发,一阵风吹来,白发在田野里飘拂起来。母亲说:抢季节要紧啦,这秧早插
一天,就能多收一成。我没说话,把母亲送回家,就跑到田里,没命地插起秧来。我累得腰酸背痛,但一想到母亲的白发在眼前飘拂,想到母亲跪在田里的身影,便觉得不累了,腰也不酸了。我一口气插完大田的秧,哭了……
⑩母亲离开我们三年了,但我忘不了母亲的白发。她的青丝变白发,是岁月的辛劳所染。母亲的白发,装点着故乡的田野,温暖了我的心灵。
啊,母亲的白发哟,还在田野上飘拂么!
光阴里那些手绘的花朵
(1)那时我已经开始爱美,会在肥大校服的里面穿碎花的衬衫,天热的时候,将校服的拉链尽可能低地拉下去,露出那一蓬一蓬散漫开着的花。
(2)那时的我们真是单纯任性,十五六岁吧,总抓住一切可以不穿校服的机会,放任自己妖饶地绽放。老师站在讲台上,看见谁故意将校服穿得凌乱不堪,就会板起面孔说教一通。而我们,则会在课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这个老师的“坏话”,一直讲到心满意足,才又回复到嬉笑打闹、爱臭美的一群。
(3)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将一盆茉莉花摆在桌子上让我们描摹。邻桌叫茉的女孩,却偷偷地在自己校服的内侧画上了一朵花瓣柔软芬芳的茉莉。画完了,她转过头来,欣喜地要我与她分享。我刚刚瞥了一眼那朵呼之欲出的茉莉,还没来得及惊讶于茉的大胆笔法,老师便一脸威严地走了过来,然后不容分说地让我和茉站到讲台上去。
(4)惊恐中,我与茉肩并肩地站着。老师让茉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艺术作品。明知
道这是故意的嘲弄,但茉却骄傲地朝老师微微一笑,而后打开校服的一侧,又像鸟儿打开翅膀一样,铺展开另一侧。我小心地顺着老师恼怒的视线朝茉看去,这才吃惊地发现,她校服内侧的右边章然开满了大朵大朵绚烂的山茶花。当她背过身去,将衣领内侧也翻开来,竟又是一条长长的青藤! (5)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场由茉引起的手绘风潮,在我们的校园犹如一道雨后的彩虹,张扬炫目地挂在天边,让每一个人都渴望走近它,采摘一片,放入背后的行囊。
(6)从那时起,我们手绘自己喜欢的花草、飞鸟、童话、歌曲、明星、格言;我们还自创抽象唯美又神秘莫测的图案,而其中蕴含的爱恨,除了校服的主人,无人能解… … 这股手绘的潮流,缤纷了原本单调的校服。
(7)昔日总强迫我们穿校服的体育老师喜上眉梢,因为我们终于不用他耳提面命才勉强穿着校服绕操场跑步了。我们满怀激情地在青春的岁月里迎风奔跑,那些绘满青春符号的校服,像是猎猎彩旗,张扬地舞动,鲜亮的青春符号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五)烧饼葛
①每天凌晨四点半,小葛照例起床忙碌,烧水、和面、醒面;剁馅,搅馅上劲;五点四十分,面醒透,开始一遍遍折叠面坯,刷油;之后才是揪坯子包馅,擀薄面饼,撒芝麻;五点五十五分,第一炉饼入炉;五点五十八分,给上学去的孙子买烧饼的老人家已经在排队,心急火燎地抻着脖子看,第一炉饼是否能轮上自己。
②小葛是搞限购的,七点前的高峰时段,每人限买六个。他很牛,别看满头面粉就像在他的头发上下了一场雾凇,冬天,零下五六度的天,夹袄也不能有袖子(不然,伸胳膊到炉内贴饼不利落),冻得通红又烤得通红的两条光胳膊上,戴一副花护袖,样子滑稽。但
他就有通身的本事,让白领们也寻香而来,先把车停在老远的停车场,穿小巷、过窄桥,再穿小巷,到他这里来,老老实实排长队。
③小葛有啥本事?原来,如今打烧饼的人技艺下降,有馅料的烧饼几乎全赖电烤箱烤制。小葛的烧饼,敢包着鼓鼓的馅料下火炉,钳上来不掉酥皮不破相,真是本事;会吃烧饼的人,好的就是烧饼咬开的第一口,扑鼻的烟火气。按小葛的话说,电是死的,炉火是活的,电烤箱烤出来的烧饼,就像“做题做呆了的傻小子”,单是熟了,一点香气和趣味也无。炉火燎出来的烧饼,香气是立体的,这一面和那一面、外壳和内芯的香气完全不一样;火候恰到好处时,烧饼壳上的白芝麻都被燎成金黄色;做馅料的野葱和萝卜丝,辛辣劲全无。骨子里的甘香绵柔,一层层发散出来。
(七)冬天里的生灵
查一路
⑴冬天的风仿佛一道魔咒,吹起时,天空变得灰暗。当它强劲地扫荡江淮丘陵时,童年的我,眼中曾经活泼的生灵,顿时焉了下去。飞翔的鸟,飞着飞着,突然往下掉,接近地面时再拉上去,让人心中感觉好一阵惊险。
⑵草与叶,开始枯黄衰败,枯草在风的缠绕中呜咽,枯叶沙沙地撤退。家禽与家畜们不再远足,它们尽可能地贴近灶火,暖和身子。
⑶再冷的天,我们也得吸着鼻涕上学。风从教室窗户上破塑料纸缝隙里钻进来,来一阵,我们缩一阵脖子,哆嗦一阵身体。有一天,老师看着我们,久久地看着,很认真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他说,怎么一到冬天,我看你们都像傻子?哄地一下,全班跟着笑起
来。下课找个坑洼,撒泡尿照照,果然,面部冻僵,毛发耸起,呆头木脑,像个傻子。冬天里,犯了错,老师不再用尺子打掌心,他说,冬天孩子们哭起来的样子怪可怜的。
⑷阳光照耀的时候,暖阳像新烤出的蛋糕一样诱人。有一两只土蜂在土墙的缝隙间往来穿梭,嗡嗡鸣叫。父亲搬一把藤椅坐在院中,院里有株腊梅花吐着芬芳。他教我背两句诗,一句是“云晴鸥更舞,风逆雁无行”,他说你看冬日里的动物们,天晴了沙鸥们跳舞跳得很开心,逆风一吹雁阵就溃不成军了。另一句是“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他说这是写静物,化雪啦,一条藤上的雪化了露出了新绿,抬眼看远处万点雪峰也露出峰顶了。诗中,冬天里的生灵,可怜又可爱,显然父亲很欣赏这两句诗。四十年后的我,如今也能体会其中的妙处。
⑸而当时,万籁俱静,风过小院,轻叩柴门,黄犬卧地,父亲随手翻书,我和妹妹主要兴趣是在院里腐土中挖蚯蚓。不远处,溪流在冰层下艰涩地流过…… ..
⑹阴霾在西边翻腾时,天空仿佛写满不祥的预言。人和畜,纷纷收拢在家中,青瓦铺就的屋顶,成了冬天各种生灵的庇护。阴沉的天色反射到人的内心:严寒会来,大雪会来,或许会缺衣少食,会不会还有更多无法预知的灾难和不幸呢?冬天,人的心灵变得脆弱易感,也更善良,也更多流露出对同类和异类的爱。
⑺有一年冬天,我顺着梯子掏了屋檐下的一窝麻雀。五只未长毛的小麻雀,像一群浴缸里的婴儿。第二天早晨,父亲对我说,昨天晚上老麻雀叫了一夜,我猜是你掏了他们的窝!
⑻父亲脸黑,脾气暴躁,发怒时很吓人。我从灶门口端出一只鞋盒,鞋盒里垫满了这年我家打被絮剩下的新棉花,这群黄口小儿伏在云朵一样的棉花上哼哼唧唧,仿佛向我父
亲哭诉。父亲照例发了脾气,我也斗胆抗争。父亲让我把它们全送回去,我说如果那样我就不再上学了。
⑼我和父亲都是同样的犟脾气,父亲知道这一点。僵持了一会儿,父亲做了让步。他说他会折纸鸽子。作为补偿,他折纸鸽子给我玩。纸鸽子好玩啊,拉它的尾部它的头就向下啄翅膀就扇起来……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面男人,说着说着,突然出人意料地俯下身子,嘴里咕咕叫着,扇动两只胳膊就在屋里“飞”了一圈又一圈,他的变态在于引我上钩,以期协议的达成。我已经乐不可支。 ....
⑽中午时分,父亲并没有折出纸鸽子,而练习本整整撕掉了一本。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双目一亮,他想起他童年一个伙伴会折这玩意儿。而那伙伴却在十几里外的山区。
⑾大雪盖了下来。这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傍晚,母亲望望白茫茫的一片天,说,为了你的纸鸽子,你父亲看来要困在山里了。说话间,父亲已抬脚进门。但见他成了雪人,眉毛上也是雪花。他跺跺脚,雪簌簌地顺着他的黑大衣落了一地。
⑿他呵呵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纸鸽子。纸鸽子有点潮湿,但拉一拉它的尾部,头和翅膀还能动……
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
① 那是一块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冬天,父亲还坐在那里。低矮的屋檐,背后是红砖土墙。黑灰色的瓦片垂着耳朵,仿佛倾听着什么。父亲通常一个人不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沐浴着阳光,取暖。像温顺的臣民承受浩荡的皇恩。我每次回家首先要打量的就是那个地方。喊一声“父亲”,父亲脸上立刻阳光灿烂,笑容如绽放在枝叶里的花朵般颤动。
② ②一个人是会老的。皱纹宛如屋檐上生满绿锈的青苔,上面摇曳着荒草。老人头发花白,牙齿脱落,身边斜靠着一根短亮的竹拐杖。那样子像是一部接近尾声的黑白电影里的旧镜头。阳光不老,新鲜的光束里尽情跳跃着生命的尘埃。但父亲不见了。如今,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空落落的,如我空落落的心。泪水爬出我的眼帘,阳光使它格外晶莹,如针芒般的阳光深深刺伤着我,痉挛。阳光无影无踪地裹走了父亲,又依然照亮那里,如泻地的一摊水银,成为我面前不会消逝的最坚硬的事物之一。
③ ③“来!晒晒太阳!”在乡村,尤其是冬天,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窝聚的老人们也最多。冬天里,阳光以一种最温暖、最明亮的姿态涂抹大地。树上尚没有凋零的叶片,通体金黄,兴奋得直打哆嗦。地上,一条狗蜷缩在阳光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或是让太阳烤干的牛粪。老人们开始在阳光里打捞着明灭的往事,交头接耳:谁家的猪养得最肥,谁家今年的收成很好,谁家闺女腊月里要出嫁,谁家的小子又有出息啦!……他们大口大口饱食着阳光的盛宴,咀嚼阳光,毕毕剥剥,满嘴流油。通常,他们都以为这儿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是人间的天堂。他们的笑声、叹息声、诉说声像是无数把叮叮当当的小榔锤,把阳光敲成了金子般的碎片,然后乐呵呵地搭在怀里,俨然一个个财主佬。直到起身离开时,还夸张似的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即便有贫穷的跳蚤,在阳光下也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④ ④我想父亲,包括一些老人们,在他们人生的暮年喜欢坐在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在阳光底下的倾诉,肯定隐藏着某种心灵上的秘密:一定是额头皱纹里隐逸着的生命的苦涩需要阳光的抚慰;内心经历太多,那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或许往事已经堆积得发霉,必须在阳光下曝晒一番;抑或身上流动缓慢的血液必须与阳光勾兑与打通,才会使他们更加舒展、坦荡、明媚。也可能他们想得更远,无边无际的黑正在向他们涌来,他们得赶紧拾掇起一些太阳的金枝,燃烧生命……因为,不仅一颗晦涩的心需要阳光的照耀;一颗纯净的心,也同样需要阳光的映照。最后,阳光收拾走了许多谜底,如父亲自体生命的消逝正
如阳光的消逝一样。只是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那块被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会成为他亲人最大的疼痛——有几回,我发觉与我一道回家的儿子,眼睛朝那地方也怔怔地发愣。以前,他可是撒欢般地蹦跳着双脚扑向那里的。
被时间决定的讲述
张锐锋
①我来到一个古老的村庄,帝舜耕作过的地方。从早上开始,我亲眼目睹了村民们一天的生活。
②鸡叫声是一天生活的起点。不到早上六点钟,鸡鸣响起,几千年来,这样的永不毁坏的大自然的钟表,精确无比。它将人的生活总是正点代入一个不朽的方程式,只是得出的答案日日常新。林一家开始起床,林的老父亲年过古稀,照常起来做第一件事情:劈柴。锋利的斧头,在暗淡的天光里发出黑蓝的光,一个还未来得及被完全照亮的人的轮廓,用有点笨拙的姿势,预备一天的炊火之薪。斧头上下挥动,从高过头顶的地方,借取了这一高度上的自然能量,猛烈地越过空间。这一动作,这一被压缩了的短暂时间,以及啪的一声闷响,劈木开裂,舜的以前或舜的以后,从未改变。
③林的妻子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鸡栅,一群鸡涌到院子里。她撒一把米,鸡们怀着感漱之情扑动翅膀,争夺地上的米粒。然后她开始拿起扫帚打扫庭院,就像每天洗脸一样,对生活的敬畏含于其中。村庄的独特声息渐渐大了起来,那种类似于琴瑟的音乐之声,优雅,古老,节奏鲜明。这与城市庞大、庞杂的噪音能量不同,它代表着清淡、恬淡、恬
静的基本秩序。林和大儿子一起,到院外的柿树上采摘柿子。邻居们做各自的事情,狭窄街道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古老的笨重石磨转动起来,金黄的玉米被缓缓磨咸面粉。一切劳动几乎没有语言的参与,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交谈。然而,这一点儿也没有损害劳作中的默契,仿佛一出戏剧的出演,已经经过了预先的排练。
④秋天就要过去,天气仍很暖和。地里的活儿已经做完,再有一场雨,就可以把冬小麦种好,那时的庄稼人就可以享受一年中最安逸的季节了。林这些天的习惯性动作,就是仰望天空,蓝,蓝,白云停留一会儿,就又很快散尽,仍然剩下的蓝。趁着这样的间隙,邻居开始盖房,林一家人都前去帮工。他的老父亲则挑着柿子到河边的石头上晾晒,顺手用小刀将柿予皮削掉,以利于它的水分很快蒸发,以便在冬天贮存。河边的大石头献出了自己的平面,供老人坐下,他眯起眼睛发呆地望着远方。他在想什么?我们谁也不可能猜到。也许他所想的仅仅是眼前的一片蓝,天边的蓝。
⑤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一天的光阴就像几千年的光阴,简单而虚无。林的一家人陆续回到家中,林对着墙壁上挂着的日历,沉思了好久,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掉了什么,总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老茧坚硬的大手,粗暴地撕下了一页。用大大的黑体字标着阿拉伯数字的日历,和造币厂刚刚印制的崭新纸币一样,挺括,坚韧,在黑夜到来前的最后时刻闪着光,它用每一个唯一的日子作为自己的防伪标志,一个日子根本不会与另一个日子混淆,只是在撕下它的一瞬,发出哧的一声,尖锐,迅疾,刺激,不容置疑。一天的终结,多少年的终结,哧的一声嘶裂。
⑥晚饭后才开了灯,一盏15瓦的灯泡,将并不明亮的光射向每一个角落,人们的脸庞现出明暗的分界,夸张的塑像都坐在小板凳上,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在一片雪花斑点里推出了清晰度很差的人影,繁忙喧嚣的城市场景,豪华汽车和别墅,高架公路和人行天桥……奢华的生活只露出冰山一角,已经足够让人震惊。对于林一家人来说,
电视剧中讲述的不过是一个传说,一个神话,和远去的舜的故事几无区别,甚至他们更相信后者。
⑦这个古老村落里的人们,几千年来恪守自己的寂静生活,按部就班,连步履也是那样从容、谨慎、不慌不忙,完全符合自然地悠悠节奏。但是其中仍然藏着神奇,平凡比非平凡可能更有价值,或者说,平凡乃是非平凡的极限。
大河家是一处黄河渡口。
年年放浪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之家,大河家便渐渐地成了自己的必经之地。它恰像那种地理老师不懂得、暗中的地理枢纽;虽然偏书贫穷,不为人知,却比交通干线的名声更自然更原始。不露痕迹地沟通着中国。
这些地点,一旦了解多了,去熟了,就使人开始依恋。像我此次离开祖国两年之久.从归国那一瞬起便觉得它们在一声声呼唤。真是呼唤,听不见却感觉得到,在尚未立稳脚跟放下行李前,在尚不能马上去看望它们之前,该先在纸上与它们神交。
大河家是甘肃南缘边界上的一个回民小镇。密集的、土夯的农家参差不齐地排成几条街巷,街头处有一块尘土飞扬的空场,那就是著名的大河家集。店铺簇堆,人马拥挤.集上半数以上都是头成白帽的回民。清真寺的塔尖高出青杨树的梢头,远近能看见十几座之多。
出集百步.便是咆哮黄河。
在这里等摆渡,一眼可以看见甘青两省,又能同时见识回藏两族。傍大河家集一侧是
甘肃.黄土绿树,戴白帽的回民们终日在坡地里忙碌。大河彼岸是青海.红石嶙峋.服色尚黑的藏人们隐约在山道里出没。大河家,它把青海的柴禾和药材,把平特角的藏羊和甘肃的大葱白莱.把味浓叶大的茶——在轰鸣滚翻的黄河水上传递。
河上悬空吊着一条胳膊般粗的大铁索。一条大木船挽在这悬索上.借黄河水的冲力.用一支舵往返两岸。船入中流时,那景色十分壮观。在颤篮如叶的渡船上,船客子扳牢大舵,把黄河的千钧水力,分成了横渡的巧劲。
此地指行业为客。割麦人称走客子,船把式称船客予,淘金人称金客子。船撞入漩涡时。水溅起来,岸上船上的人都怔怔地看。使船时的吆声是听不见的,在大河家.永远地充斥着河谷的,只有黄河跌撞而下的轰轰涛声。
清晨时分,因为黄河走得太急.过水太多吧,整个河谷白摹津地罩着浓雾.听得水响,不见河流。渐渐天热了.阳光照透了雾,才看见平素黄河的雄姿。那黄河太漂亮了.衬着一面被它在古时劈开的红石头山,衬着被它滋润得冲天的茂盛青扬林.一川狂怒狂欢的黄河水,不顾性命地尽管奔流。
我住在韩三十八家里是第几次了.现在回想着已经数不清楚。此刻从异国归来.仿佛中我又住进了他那院里。韩三十八今年盘是八十岁。他也喜欢看河。黎明时,雾罩河.他一声不响地凝望着那一川雾。水气渗在他脸上的皱纹里,我猜不出他在看河时想些什么。
他从死地里挣着命回来了。五十年前他做过护兵.在喀什以南的戈壁滩上.捏着步枪疯跑.天上的飞机追着他们剿杀。那是没有边的大戈壁滩呐.不知道人怎么能跑过飞机.队伍散了,他和几个大河家同乡钻进了昆仑山。
沿着昆仑山北缘.沿着塔里木沙漠南缘。他们几个大河家男子逃回了家—— 世界上著书立说的探险家谁走过这样的路线?韩三十八老汉和我看河.总是默默无浯。他从来不提当年,也不讲他见识过的血腥沙场。这对我这个求学者不免可惜,因由我只有凭自己猜想了。
返回大河家以后.他干尽了渡口远近的一切营生:船客、金客、麦客.卖过茶叶,闯过藏人地方。黄河是他的家路;他说过,只要挣上了钱.就找河。在任何一个渡口搭上个筏子.或是再当个筏客子再挣几个钱,不多久就能与他的妇人相遇。这真是一种准确的地理;任世界再大也不难找到黄河,河水一直流向家门.正因此韩三十八老汉稳如泰山.任世事浮沉总那么胸有成竹。壮游无止,这是中国的古风。与其随波逐流,不如先去大河家住一阵。去看甘青两省,去看黄土高原和积石山脉的分界,去看那造雾的滔滔大河,和真的经过险境的人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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