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影评

——观《悲情城市》有感

韩成 07300180063

最初看《悲情城市》，或许是我心浮气躁，觉得它很乱，又没有吸引人的情节。但过了两日，主题曲那缓缓的节奏，绵绵的咏叹却长久地萦绕在我心际，给我躁动的心一种镇静。我又静静地把它看了一遍，才发现《悲情城市》是这样一部丰腴的影片。它就像电影界的《红楼梦》，是一部人世的百科全书，是一首宏大的悲情史诗。正如侯孝贤自己所说，他在影片里试图展现着复杂的人——有慵懒的本地艳歌情调，又有知识分子的清新浪漫，有点土流氓气息和日本味，又有一种血气方刚。这样深刻地去剖析民族去探索人性的电影思想上必然是丰腴的，值得我们去慢慢地咂摸。它也是看不腻的，甚至可以说会越看越爱看。因为会随着熟悉而丧失的只有情节的夸张取巧，会因为理解的深入而得到却是精神的内核，所以这样一个不立足于情节而充满了文化气息的影片是很有后劲的。越看，越觉得有不尽的感悟想一吐为快，就巨细不分地写了以下很多很多。

导演用冷静出奇的叙事手法地讲述了一个躁动的年代。整个叙事像一首散文诗。诗嘛，就在于很多地方的大胆省略，留给你去想象。零散的片断，跳跃的情节，像若隐若现的小路，像徐徐涌出的清泉，是一种省略与跳动式的自由体叙事，的确对观众的审美观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它并不追求蒙太奇学派的镜头撞击与激情，甚至还舍弃了叙事的完整，来留下大片的空白。这正是典型的东方美学。单场进行的非常慢，而转场连接又非常的快，用了所谓的“声先画后”的链接，比如文雄死后那段，那只鹰还在天上盘旋，就传来了接下来情节中的鞭炮声了，很有一种苍凉、遒劲的历史笔调。除此以外，它的故事本身就不像传统电影与流行商业影片那样着眼于戏剧式的情节纠结和矛盾冲突的激烈，而是尽力地在追求真实，拒绝任何做作和夸张。他们演得实在太过真实了，以致于让人觉得好像是把摄相机放到他们家里一样。看似随意的饭桌边无关紧要的谈话镜头也协助营造了一种自然状态下的日常生活的氛围。

用冷静的镜头记录这躁动的历史。固定机位和大远景是候导演常用的技巧，画面定格在一个很大的背景下，有几个小小的人影隐约地在晃动、奔跑、追杀和叫喊。而镜头并不随人的跑动而移动，任凭人物在画框里跑动，直至跑出镜头范围，留下一个空空的镜头，耳际或许还回响着远去的喊声。给人的感觉就是与自然相比，人太渺小了。导演把我们放在了旁观者的角度，让我们以一种新的高度去审视一切兴衰沉浮。更出色的是长镜头出神入化的运用。对于最为戏剧性和激动人心的时刻，导演仍然用那静止的长镜头客观而冷酷地拍摄。他并不怕我们产生不了感情，而是怕我们提前发泄了我们的情感，而他是不肯轻易让电影到达那矛盾顶峰的伤痛高潮的。

大量地运用很有特色的空镜头。其背景景物都是相当的精致和安静，给人一种水墨画的感觉，颇有中国式的气势和神韵。大量的远景都是雾气朦朦的，仿佛空气中满布着清冷的愁绪。文雄的被杀，临死喊都没喊一声，就静静地死掉了，还是那么的突然，实在给了心灵一个巨大的冲击，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悲恸感觉。紧接着就来了一片黛色的清空，及广袤而冷清的山麓，天际一只老鹰在盘旋，没有哀鸣，没有任何声音——除了风声。这个长长的抒情镜头让我们慢慢地去放松绞痛的心，去接受令人唏嘘的文雄之死。还有文清入山寻找宽荣时，在轻盈起舞的钢琴曲的背景伴奏下，目光到处，都是由农夫，老牛，田坎组成的画面，如世外桃源一样。人们朴实地劳作，与外界的纷纷扰扰形成强烈反差。这些都有着中国传统追求的诗画交融的韵味。

冷静的字幕解说。像怀旧的默片一样，用了很多字幕。尽是竖排的颇有古风的一些文字。一张张便条，默默讲述着发生的大大小小一切变故，更令人震撼。字幕会持续很长时间，让

我们有足够时间去思考，去感悟，虽长，却又丝毫没有分割画面割裂情节的感觉。长时间的沉默就给人一种很绵长、悠远的感觉。另外影片还用宽美的日记，阿雪的书信做过旁白，都有着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腻和抒情，辅以音乐，更是相辅相成。比如片初文清送宽美上山时，在高大的山麓宽阔的路上，他们几个小小的人影不时的闪现，（这里还有个细节，就是文清跑到路边给宽美折了一支野草送给她，很有一种不同于躁动的情调）这时，旁白念起了宽美的日记：“昭和二十年十一月初八，好天，有云，带着父亲写的介绍信，上山来金瓜石的矿工医院做事。哥哥教书没空，叫他的好朋友文清来接我。山上已经有秋天的凉意，沿路风景很好，想到日后能够每天看到这么美的景色，心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用闽南话念的这段，非常的有味道。结尾处，文清被抓，宽美写信给文清的侄女：“阿谦已经长牙了，笑的神情很好，眼睛很像四叔。有空来家里走走，九份开始转冷了，芒花开了。满山白蒙蒙，像雪。”仍然是闽南话，听到最后一句，我便怔住了。她静静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仍能写下的看起来这么稀松平常的言语。“九份开始转冷了，芒花开了。满山白蒙蒙，像雪。”包含了多少凄凉，隐忍，和宽容，直逼人落泪啊。最深沉的意境往往脱胎于剧痛之后的宁静。另外还有烈士的血书：“父亲无罪，你们要尊严的活。”以及“生离祖国、死归祖国，死生天命、无想无念。”都是无声的，亲人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泪，营造了一个静静的氛围让我们去哀悼。

冷静的音乐。第一次奏起主题曲时，背景是青碧绵延的山，抬轿子的脚夫拾级而上。广阔的背景，冷清的色调，简单的旋律，大开大阖，收放自如，将电影中宏大的悲情诠释得淋漓尽致，透出的尽是苍凉！你会感觉自己心房在随着鼓声颤抖，心潮在随着节奏澎湃，思绪在随着音乐翻涌，有种欲说还休的凄清氛围。当在影片中再看到这山麓，脑海里这段音乐就会如潮水般涌出，溢满胸怀。

人物的塑造。电影成功刻画了那个动荡的社会那个浮躁的时代民众的躁动。精细的细节描写让影片的背后无处不涌动着燥热。首先来看我觉得最成功的角色之一：大哥。他不断地大口喝茶，直接对着茶壶嘴牛饮，体现了内心的极度焦急；对现实失去信心后在赌场上寻求出路却又遭不顺，他烦闷地挠头抹脸，可谓焦头烂额，近乎崩溃；口头禅的骂着“干你娘”，习惯性地摇着草帽，神经质地对文清大吵大闹，这是他作为大哥，对家族的衰亡感到了深深的无奈；最后他走向极端地去砸了艺人的二胡，更是对命运的控诉，也成了他走向生命终结的征兆。再看其他角色：爱国志士们愤世嫉俗，大发牢骚，急切想改变现状的渴望与为力的现实让他们痛苦万分，始终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黑帮流氓互相厮杀，本地人与外地人的不止的打斗，让社会到处充满了仇恨；不断响起的陈仪的机械的背景广播，在沉闷的夏季潮湿气息下，更让人抓狂不安；各地的人操着6种不同的语言，更是从混乱中加重了那份烦躁。个人只是历史的人质，所有的人都被牢牢地封闭在一个越来越压抑的空间里，艰难又坚韧地生存，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努力地生活，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悲和可敬。

而与浮躁的社会格格不入的正是我最欣赏的宽美与文清。对躁动的描写正是为了反衬他们俩的这种冷静，表达更为宏大的悲情。他们是惨淡社会中的一笔亮色，清新而温润夺目，一出场就给人一种安宁的美感。他们本就是大时代的乱世旁观者，文清听不见外界的嘈杂，宽美也从不去争什么，对一切风浪都是保持着逆来顺受。为文清，导演也构思了一个很巧妙的职业——照相师，让他去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一切重大的变迁。作为聋哑人的文清，具备了这样一颗去发现生活中美好的心。梁朝伟最成功之处就在于把文清的眼睛的神韵给演绎活了，文清谐音“温情”，梁内敛淳厚的目光的确饱含了温情，能够安抚观众刚被残酷现实撕痛的心灵。另外极其出色的就是他的笑容。文清见到宽美没有一句话，总是先露齿一笑，淡淡的，静静的，那是种让人很舒服的感觉。在这动荡扰攘的时代，文清和宽美却常常远离激愤的人群，在安静的一隅旁若无人地写写文字，听听音乐，说说往事，逃避所有的尘世喧嚣。不说话时就脉脉地看着对方，恋得那样安安静静，没有誓言，没有拥抱，没有热吻，也没有泪水，

只有爱得刻骨铭心。有一个文清、宽美和孩子在深秋的车站等车的场景，两个人的神情都是同样的异常安静，而天真可爱的孩子坐在行李上却在不停地四处张望。镜头保持着静默不动，他们对命运也没半句怨言，没一丝控诉，冷静得让人心碎。再有文清被抓走的前几天，他们夫妇其实已经知道，但他们不愿走，而是留下来照了一张照片。他们的面色都是悲恸而凝重的，是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而小孩却笑得那样灿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外，当宽荣的死讯传来时，文清是呆呆地坐着，双眼失神，宽美也只是平静地继续喂孩子吃了几口饭，并没有失声痛哭，也没有失手将碗打破，最后两人做的仅仅是默默地偎依在一起，看似坚定，心中却分明是悲痛欲绝。不禁感叹两人在一起没有一句话的妙处，没有语言，没有台词，但是静默里蕴含有内容，不仅不让人觉得苍白无力，反倒是无声的悲凉更来的震动人心，更有力量。他们的这份安静，正有力地稀释了大环境的暴戾、蛮横、凶残与肃杀。只可惜这样两个安然的小人物的安然的爱情在那种境况里都无法安然，让人为之心悸，更是衬托出家庭和时代的悲哀，对照当时的血雨腥风，尤显张力，表达了更深切的悲情。

冷静的结尾也是非常的味道。当“忍看朋辈成新鬼”的痛苦成了习惯，人就开始迟钝麻木。结尾时，林家活着的人们慵懒堕落地打着牌，沉溺于来麻醉自己。尽管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家族一片衰败，但林家仍是在坚韧地继续生活。风雨飘摇后顽强生存着的家族，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缩影。任何巨大变迁的最终结果还是回归家常，继续生活。这就是现实。林家老头静静地舀着汤，吃着饭，一言不发，有种莫名的安详的感觉，却又让人感到莫大的痛心的悲哀。片头的光明浪漫的节庆气氛，已不知不觉被接连而来的死亡和伤痛破坏了，及至片尾，躁动过后，也只剩下是一个对着昏暗的小上海酒家的空镜头，那浓艳五彩的镶嵌玻璃，就给了人以一种压抑的感觉。

电影中的象征手法。文雄有几天经常做梦，梦见被父亲打，回忆起父亲当时输了钱去当铺，一拿到钱就把自己绑在电线杆上，直到有人路过解救了他，从此他便不再跟父亲走了。其实这不正是在暗喻我们与的关系么？当初我们打了败仗，把割让给了日本，后来呢，也并不是中国人自己解救了，是“过路人”美国打败了日本，再找到了的“家长”——当时的中国，国民。而在一而再再而三被欺骗，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破灭，最终不再愿意跟我们走了。另外还有个暗喻就是梁朝伟沉默的表演塑造的正是无助的隐约象征。宽荣等一群知识分子大论时政时，文清却在一边和宽美谈及童年往事，说自己聋了，尚不自知，而是父亲写字告诉自己，小小年纪完全不觉得悲伤，还是一样好玩。这样的一段叙事，恐怕也暗示着对于悲剧命运来临的不觉悟吧。

重新的审视了人的复杂微妙的心理。当年把割让给日本时，人民的反抗不也是很激烈吗？他们最初对回归不也是很热情吗？当年他们高唱着918欢庆回归，但今天又是为什么会出现身份认同的问题呢？我们不要去骂他们是被奴化，这是很伤感情的，我们要理性地分析原因。那就是去接管的人让他们伤透了心。当初是清朝把他们卖掉的，马关条约也没有人问过他们人愿不愿意。人有句话：“奴化，奴化，奴化是我们自己要的，我们就那么贱？”当我们看到静子送宽美和服的一段，我们不能否认日本人也有对人民好的地方。而刚刚回收时，我们又给人民留下了什么印象呢？大力地打击本土势力，没有及时安抚他们那种没根的感觉，做的比日本还差，是我们自己伤透了它的心，今天我们为什么不为当初卖了道歉呢？仅仅因为当初不是我们卖的吗？那他们还会认为侵略他们的不是现在的日本人呢。我们的每次重新接收都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们还肯信任我们吗？就像那个被父亲骗了的孩子，还愿意跟父亲一起吗？他们宁愿稳定，尤其是现在过上了不错的日子。频繁换统治者早已让他们厌倦，他们又凭什么再相信我们一次呢？文雄有句话很让人感动，“我们本岛人最可怜，一下中国人，一下日本人。众人吃，众人骑，没人疼。”现在我们的一句诚挚的道歉能暖多少人的心啊，为什么没有人去说一身呢？与我们的观念不同，现在的民主意识已经很强了，他们就觉得当初马关条约

没经过人知晓是我们不对。归根结底人心里是有个坎的，当过亡国奴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一个没法消除的结，有个细节就能反应那种微妙复杂的情感：他们谈到把日本国旗做成衣服裤衩，第一想到的是生怕自己的劣迹传到去了会丢人。他们不愿听到奴化二字，不愿被认作汉奸。

第二遍看完，静静回想，抚摸着这悲情历史的横截面，感悟着那份生命的质感，体会到了一些人生哲学。片中至少有两种人生观，一种是说人生就应像樱花，在开到最满最美的时候，一同离枝入土，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飘逝，因为人生最有价值的地方就在于那灿烂的青春，与其默默无为，不如潇洒赴死。另一种才是影片真正体现的，却冷静的多。人生态度无非就是一种对人生苦难之处和得意之处的态度。尤其面对人生这么多苦难，我们很烦恼。据说，侯孝贤拍片拍得自己都很烦恼，编剧朱天文就推荐他去看《沈从文自传》，去看那种面对世事不钻牛角尖，看淡生死，冷眼旁观世间万物的处世态度。沈的经历其实很特殊，老家凤凰是军事驻地，从小看了很多的杀头，多到看得自己早已把生死淡化，把人与万物刍狗等同，与自然融合，从整个世界的和谐去看所有的变迁与所谓的不公的命。很大程度上侯孝贤在这里找到了灵感，找到了那份自然状态下的生死观和人生态度。影片初大哥得子，最后大哥死了，但老四结婚了，又有了孩子。有死有生，有悲有喜，不过新陈代谢而已。历史往往是疯狂的，把稻草一样的个人肆意地卷来卷去，而侯孝贤却依然很冷静地把镜头拉得很远，让你和剧中人拉开距离。本是凡世痛苦的恩怨情仇，但我们却是冷静地从高高的天堂俯视。死亡，痴狂，都不过是刹那，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镜头已经不动声色地换到一个平静的大远景。每次一个生命的消亡后，镜头都会先切到一个广阔的背景，来说明我们的死对整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影响，来衬托我们的无力与渺小。这就是宏大的悲情，是面对一个疯狂的时代时整个城市的悲情，是整个人类的恒久的悲情，注定人将终究被这自然的生死困扰，注定我们痛过之后还得去生活。最深刻的就是最后一个镜头，仍是一家在吃饭，老父还在，妻子还在，儿女还在，可是文雄死了，文良疯了，文清入狱了，不知生死„„然而生活还在继续，你能说什么呢？你能向谁说呢？我们心里在为他们不平，总想诉说什么，而导演却用近乎冷酷的冷静和长镜头让我们学会静默，让我们的泪水流不出来，悸动和痛楚全部郁积在心中，凝结成淤块，堵在胸口。这样我们才能在躁动中不丧失理智，保持冷静的心态看待宏大历史下的个人，去分析，去沉思，去默想，去悲悯。

真正自然状态下的人生态度，应如文清宽美。

让我们惊呼，一切至乐、至痛原来都是可以如此静静地、淡淡地在生命中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