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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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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流年

花默默开在瓶子里,就如同人的记忆,而回望总显得支离破碎。里边的花不曾在流动的光阴里改变,几年几十年的保持一种模样,甚至花瓣边那一滴微微的露水,还是闪着一如当初的温润光泽;站在外边的人却被玻璃阻隔:视线,或者思念。

在人世里被什么推着走,走了很久也很远。疲倦到浑然不觉。可是总有不知来处的因缘,刺痛某一处沉沉的神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回首的张望里,一次又一次让眼睛水汽空濛。

我绕不开张望,也绕不开我的村庄。行走在城市的楼群和楼群的影子里,人象飞舞的叶子,在空气里打着旋,常常有失重的眩晕和空茫。我的思念缭绕成疾,越病越深。

频频的回老家,因为我觉得有父母的地方才有我的根系。我愿意车开得飞快,飞快,旋风般把一个游子轻捷的推入故里。一沾上那里的土,村头的老槐在望,空气里开始有熟悉的青草气息涌动,镜头就可以无限的放慢,放慢。最好赤足,扔掉高跟鞋,一寸一寸被它承接和爱抚。慢慢走,不用脸上的亲昵和心中排山倒海的渴望惊动它,我说:我是它的,我不是客人。我的小村庄。我一遍一遍找它怀里的树,土路,泥墙,矮屋,鸡鸣,老井,水缸,炊烟,还有月光。 啊,月光。自从那晚我在月亮底下被母亲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拍睡,我就和月亮相互钟情。我们彼此守着这个秘密,心照不宣。土墙上有棵茅草在空气里摇摆,小院里浮动着月亮为我筛下的一院流光。躺下,在院中间那棵苦楝下的斑驳树影里,看风游过来,楝树细碎的叶子就此婆娑,光和影舞蹈。我和月亮对望,捉迷藏,取笑,逗趣,或者赌气。我对着月亮喋喋不休,我伸手,张开手臂,仿佛要被空灵流动的月光托起,就此漂浮在月光的海里。

我也喜欢在村头看炊烟。炊烟是村庄的辫子。薄暮时分,一家一户烟囱里飘出青色的、轻袅的气体。带着柴火的亲切味道,颜色淡淡的,浅浅的,飘在昏昏的夕阳里,越来越高,越来越稀。高大的榆树和梧桐上有喜鹊窝,有时候炊烟就绕着那些喜鹊窝多转两转,然后再慢慢飘散。老牛也喜欢炊烟。炊烟一起,老牛就被人牵着,一步一步踱了回来,有时候在路上屙一滩热烘烘的牛粪,牵牛的老头就赶紧停下步子,把肩上背的粪筐放下来,用粪叉拾了进去。

水牛的眼睛是水汪汪的,亮晶晶的,特别温柔。我长时间长时间和老水牛对视,我感觉它的眼睛会说话。看久了,就有一种错觉,觉得它目光温柔到要滴出水来。我拿一把嫩草递到它嘴边,嫩草带着土腥味的清香,和不远处汩汩流淌的小河水的味道,混着老水牛身上散发出来的牛的气息,就此唤醒了它面前那个小孩子的嗅觉,从此牵绊她一生,并且转换成一种关于嗅觉的经验,在以后的日子里,屡屡被拿来和其他的味道对比。

黄牛的眼睛我不太敢看。我觉得水牛是常蹲东墙角晒太阳的胡子爷爷,黄牛是每天在大队院里大喇叭上乱喊的村长。

我喜欢冬天。冬天有雪,对每一个小孩子进行关于什么是浪漫的启蒙教育。多年以后,我总结的现实主义和浪漫定义就是:平时的世界就是现实的,一下雪,就是浪漫的。

风和雪缠绕着跳舞,地面一层层变白。最开始落到地面的雪花,无声无息就化成了泥土的颜色,可是它们不气馁,源源不断的飞过来,落下。地面慢慢变成了白的,世界的色调开始明朗。树开始开花。水缸上的高粱梃子盖顶开始铺被子。屋顶和远山开始戴帽子。空气中飞舞着清冽的气息,撞入鼻腔,沁入心脾,人也变得通体轻盈。天黑时分,煤油灯亮起来,豆大的一星昏黄,挤出打开的木门缝隙,照进夜色里,象挂一帘明亮的幕布,那些飞舞的雪花,在灯光的幕布里格外飞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又平添了几分轻盈。我站在檐下看雪,看灯光,手拢在小蓝碎花底子的棉袄袖筒里,油光水滑的小辫子上沾满了晶莹的雪花。

天亮了,风停了,日头出来了,雪铺几天,总要开始融化。雪化成水,渗进土里,大地又开始飘荡雪泥的气息。在空气里使劲抽抽鼻子,仔细辨别各种味道的不同。屋顶的雪化成水,顺着屋檐淌下来,又在冷的空气里结成冰棱,一串一串的,挂在檐下。我们村里的人,管那冰棱叫“溜溜簪”,也或者是“琉琉簪”,是说这种晶光闪亮的一柱冰冻冻,象簪子一样。以后我变得比当年那个小女孩有学问,翻了书,查了字典,开始怀疑小时候的“溜溜簪”,是“琉璃簪”的讹传。可惜,林立的高楼大厦里,再也不容易找到这种闪闪发光的簪子样的琉璃。我只能日复一日在女儿的童话书和自己的梦里寻找。

溜溜簪和水缸里的冰圈一样,都是我和村里其他小孩子的心爱。冻的通红的小手,捧着溜滑的溜溜簪,比划长短。把水缸里冻成一大块的冰整个提溜起来,把中间砸一个洞,用小绳穿过去,就可以拎着这个冰做的铜锣叫卖。手和冰相触,有一种奇怪的黏黏的知觉,近似于热;醒过味儿来,才察觉那是冷。

而妈妈,必定是在灶屋里拉着风箱。火苗舔着锅底,铁锅里的水哗啦哗啦的响。有不听话的几簇火苗,会探头探脑从灶门脸上探出身来,在风箱的拐棍拉出来一瞬,乖乖的再退回去,直到那拐棍退回风箱膛里,它们再一次喜悦的冲出来。火苗喜欢锅底,锅底沾满了乌黑的柴灰,被火苗喜欢。我早就知道它们的这个秘密,可是我不和拉风箱的妈妈说。妈妈起身,弯腰掀开沉重的锅盖,看看锅里的地瓜熟了没有。她的辫子顺着弯腰的动作滑落到锅边,而妈妈浑然不觉。地瓜甜甜的香气窜出来,壁虎一样爬进鼻子。我咽下去一口唾沫,但是我不说,我等妈妈将地瓜上边的一层洋菠菜铲到一边,露出底下的地瓜,再把最大最甜的一个铲到高粱梃子缝的盖顶上,端到我的面前。我还不吃,还等,等妈妈喊出我的小名,那声音和锅里散发出来的腾腾热气一样温暖,我借着那股温暖,爬上灶后同样暖洋洋的土炕,再把热气腾腾的地瓜吃下。地瓜到了肚子里,还是暖洋洋的,我清楚的感觉到它顺着我的嘴,咽喉,食道,慢慢滑了下去,我甚至能准确随着那种暖洋洋的感觉指出它行走的途径,到了那个位置。多年以后地瓜变得稀少,冬天,我在城市的街头看见卖烤地瓜的小贩,两元钱一斤。我用一张或者几张纸票换一个地瓜,在汽车扬起的尾气和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剥好地瓜皮,慢慢吃下去,一样是热气腾腾刚出炉的地瓜,咽下去之后,我却迷失那种分辨它行走路径的能力。我想,不是地瓜在吃下去的一瞬变凉了,就是我的肠胃没有感受温暖的能力了。

地瓜其实多半是用来煮了喂猪的。锅里最上边那一层洋菠菜,就是为了能让地瓜和地瓜干煮烂得更快。洋菠菜也是一种菠菜,长长的茎,大大的叶子,长在每家每户的菜园里,绿得逼眼。我看见过父亲挑着水桶,从菜园边的沟岔子里,挑出两桶被泥染成土黄色的水,倒进洋菠菜畦子里,那些水,就顺着畦子埂弯弯曲曲的流了下去。土黄色的水在菜畦子上,居

然有亮晶晶的水光映射出来,映得我两眼也亮晶晶的。洋菠菜咕嘟咕嘟的喝水,也咕嘟咕嘟的拔节。我曾经想,水被我用粗瓷碗盛着咕嘟咕嘟喝下去,为什么我就长不了洋菠菜那么快。我要是快快长就好了,就可以穿表姐姐那样漂亮的衣服,就可以吃更多好吃的东西,就不用天天拿洋菠菜、地瓜和地瓜干煮猪食喂猪,就可以出去,去镇上,去比镇上更远的地方。

多年后我果然如愿以偿,穿到了漂亮的衣服,吃到了很多父母都不知道名字的好吃的,走得比镇子上更远。可是我却不可遏制的怀念洋菠菜畦子旁边那个小女孩,还有她身边一串一串的岁月。洋菠菜不知道哪年却在村子里绝了迹。我问过妈妈,妈妈说,哦,你还记得那个啊,那是很久之前的一种菜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穿着一身名牌套装伏在妈妈膝上。我说,妈妈,给我拔白头发好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上有了很多白头发。妈妈慢慢笑起来,说,呵,这孩子。我在她身边蹲下,把头伏上她的膝盖,一如当年她给我梳头时候的样子。妈妈说,我眼神如今不好了,看不太清了,要是连带拔下了黑的,可别喊疼。说话的时候,妈妈给我拔下来一根白头发,我伸手,她交给我,我摊开手心仔细一看,果然,一根白头发,旁边静静躺着一根黑头发。我不声响。过了一会,我咽了一口辛辣的鼻息,说,妈妈,你继续给我拔吧,还有很多呢。

妈妈,她已经不是当年长长油黑辫子拍打着腰际的那个妈妈了。妈妈的头发越留越短,我的头发越留越长。如今也及腰了,而且,还做了直板熨。

妈妈,她已经不记得当年我头上那个碎花布条打的蝴蝶结了吧?

一晃,那蝴蝶就飞走了。我踮脚,张望,寻找,从天边的云彩缝到地上象我一样游荡不歇的风,都一一搜索过,不见它的影子。如果能找到,那也应该是我的女儿她们。当然,我也会早早预备下一幅如同妈妈那样的老花眼镜,准备有一天答复我的女儿关于给她找白头发的要求。我不能给我的女儿拔错了黑的,以免她看见后,一个人在僻静的时候再偷偷落泪。

我的妈妈和我记忆里的村庄一样变得越来越老。

过客总是揣着一个关于蜕化成归人的渴望,就像蝴蝶,会在油菜花的香气里怀念茧里幽静的温暖。总有一天,我会失去自己的记忆。那时候,我就会变得不知道来处,而深远的夜里一个接一个诞生的梦,将不得不在清浅的遗忘里打捞关于月光,雪,煮地瓜和溜溜簪的温度。

这实在是我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不歇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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