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医院

初三的那天我到了娘家，哥哥姐姐们远远近近都来了，兄妹五人聚集一堂————说起来，如今咱家兄妹五人能汇集一处，也只有在春节这时候。小哥一家从荆州驱车回来，首先就到祖坟那儿炸一挂鞭炮，有新年要故人保佑的意思。兄妹们聚集在一处，除了谈笑、问候、说吉利话，大多数时候是凑在一起玩乐，可是今年，却加上了一个新的话题：我们的老父亲一向身体硬朗，这些时怎么走路气喘吁吁，腿脚也肿了？大家就忧心了。80岁的父亲可以说连医院的门都不知朝哪儿开，不知他岁数的人，都说他快70岁啦！父亲自从退休后过着自己悠闲自在的生活，可这老头脾气固执，性格暴烈，说话一言九鼎，最见不得哪个提医院医生的，怎么办？有一天避开老头子，大家就躲在一起商量。 有个亲戚是医生，有一天他来做客，借个听诊器把父亲胸口听了一回，他对我说：“你父亲好像心脏有些衰竭，心律不齐。最好到专科医院去看一下，要是有冠心病就不好搞了。”听了他的话我心中发沉，也非常地不信：我父亲的身体如此之棒，怎么会有这严重的病呢？兄妹们聚拢一处时，我就把亲戚的这番话提了出来，于是大家就觉得事态严重。大哥气愤地说：“老头子太倔强，平常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行我素，动辄吼人，我是没办法弄他去医院检查的！”二哥说：“啊！我住得离武汉有些远，平常不能够照顾他，尽义务也做不到啦！怎么办？”大姐就看着我，对我说：“只有你去对他说，平常只有你的话他听得进，其他的人都不行。”大家就把眼光齐刷刷地射到我身上：么姑娘嘛，受父母宠爱多些，贴心些，父母也特别信任些。我说：“没问题。过几天我联系一下找个熟人。如今看病没有熟人，医院大都搞一个半熟的医生来忽悠一下，那还不如不去看。”于是大哥二哥就对我说些费心了拜托了之类的客套话，大家一致决定到亚心医院去，因为武汉亚心医院是亚洲也比较著名的心脏病医院，带父亲去哪儿作个全面的检查，比较放心。 几天后，我们联系到一个有名的杨教授。教授说她某天九点在亚心医院门诊大厅等候我们。于是，我提前一天与父亲打电话。老家就在天河国际机场附近，平时飞机的起降特别容易干扰手机信号，打电话与父亲的时候就时断时续的，只说到我准备回家去接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下午三点左右到，他的手机就完全断电一样不起作用了，我估计关键的几句话他应该听清楚了，就开车回了老家。进去的时候，父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靠墙壁放着他日常出门提的黑色包包。只见他心事重重，脸上乌云沉沉，一副大难即将临头的样子，我进去了他也不挪动一下，半闭着眼睛，对我说：“去什么医院？我哪里都不去！糊涂官打糊涂百姓，我就这样糊涂着过。你妈妈去世十年了，我一个人过到现在，已经够了，就是一下去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我早就知道会有一场难打的战争等着我，我就对他说：“您现在气喘得有些厉害，只不过是去检查一下，叫医生对症治疗。您一辈子不进医院，对医院有一种畏惧之心。年龄大了到医院看病，非常正常啊！”他说：“我感觉自己什么病也没有，喘气过几天就会好的。为什么硬要去折腾？查来查去，查出一个大病，不如不知道更加地好！不去！不去！！”我说：“你不去查，怎么知道自己为什么气喘呢？你不去治，气喘怎么会好呢？只会越来越严重，小病只会拖成大病。你看我们开车的，为什么车子好好的老要去维修？就是防患于未然呀。等有病了再去治，就晚了哇！”他说：“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也有钱，死了你们把我弄出去一埋，算啦吧！”我说：“您老怎么这样说？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死？活着就是到外面晒晒暖和的太阳，吃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好哇是吧？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要是你久病不死呢？那时候您就想活了。为什么不去治疗一下，让自己活得有质量一些呢。您怕什么哇？又不是说您有什么不得了的病，只是去检查一下。”父亲终于动摇了，他起身拎起了他的包包，边往我的车边走，边说：“我怕倒不是怕，只是觉得麻烦。何必这麻烦！”我说：“没有麻烦。我都与人约好了。”于是我带他去到了二姐姐家，二姐姐家正住在解放大道上，离医院近，我们准备在她家过一晚，明天好直接去，因为医生提示说要空腹检查。 一到姐姐家，姐姐与姐夫都迎接上来，父亲就一屁股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再也不挪窝，只是闭目养神状，要就不吭声，一说话，对他们的态度就比较恶劣，姐姐就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生

怕惹来雷霆大怒。姐姐就悄悄地对我说：“看样子老爷子是怕得很，生怕查出什么来。他是不是有什么病你瞒着我们沙？”我说：“你说鬼话！哪有什么病，就想去给他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有病就治，没病大家不都放心些？”于是我就哄父亲，说别人怎么说他身体好，别人怎么说他没有七十岁，说他怎么条件好，怎么又吃得又睡得，怎么享福。父亲蹙着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不过还是不言不语地吃了饭，饭后不言不语地看一下电视，一会他就要洗漱，洗漱过后寻一个房间，他就睡去了。 第二天我起来，看见父亲早就洗漱完毕，依然坐在昨天那个沙发上的角落，依然闭目养神状。等我们洗漱吃了早点，他睁开眼睛对我说：“算了！还是不去算了，不想去！”我大吃一惊，这老人怎么如同孩子样？我说：“别人都在哪儿等着我们，怎么又不去了？”他说：“你就说我没有来不完了？”我说：“亚心医院是非常有名的医院，技术先进，您去检查一下，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教授就是教授，有足够的经验，约好了不去，非常不礼貌。”父亲的恼怒直接挂在脸上，不情不愿地跟随我们坐了轻轨，到了亚心医院。一路上他基本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沉沉。 杨教授派一个搞社会服务的小伙子在下面等到了我们，小伙子早就挂好号买好了病历，带我们去了教授的诊所。女教授轻言细语的，和蔼可亲。她询问了一下父亲的症状，量了他的血压，听了一通他的胸口，就开了一系列检查的单子。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后，再到她这里来诊断。小伙子就拿了单子带着我们，楼上楼下跑，我就以父亲家属的名义，陪伴着他这儿抽血、哪儿拍片、这处心电图、哪处彩超，帮他不停地脱衣穿衣，两个人都弄得汗流浃背的。一切都完结后，我们就坐在大厅里等候结果，父亲还是很少说话，脸上照样不舒展。 小伙子一张张地把结果送到了我们手中。当心脏彩超送来的时候，小伙子高兴地说：“这是最关键的一个，还好，什么大毛病也没有，只有一点点小毛病。”我把彩超单子拿在手中看的时候，父亲凑了过来，脸上睛空万里，带着极端满意的笑容，他把单子也拿过去看，指点着上面的图画，问这是他的心脏么？没有什么毛病么？我们都连连说，没有！没有！于是拿着那一摞的单子，我们等候在杨教授的诊所外。因为拿胸片的时候医生问过父亲的职业，说可能因为以前的职业，现在他的胸部有一种纤维性感染，有炎症，因此呼吸系统不畅通，要消炎。到了教授这边等候，一坐下来，父亲就闭上眼睛回忆，边回忆边高声对我滔滔不绝地讲述：“1958年之前，嗯，我是四级工人，后来我就成了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当工人的时候我开过大吊车，那时候环境很恶劣，都要戴口罩。后来我成了领导干部，主要是搞党务这一块，抓思想政治工作。那时候我从黄石调动的时候，别人都舍不得放我。这边不想放，那边想要我！有一个老乡叫老巴，是我们书记、、、、、、”父亲在哪儿高声吹嘘的时候，几个等候的病人就同我一样，默默无言地听，小伙子也站在旁边听，有时候我们两个还会心一笑。这老爷子！才阴云密布的，立马就天高云淡啦！看他侃得多入神，那思绪完全顺着他过去的生活轨迹，在放电影。当医生喊他名字的时候，我叫了他好了几声，他才睁开眼睛回过神来，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在。教授宽慰地对他说，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只是有些心律不齐，年龄大了，关系不大。说他的血压有点儿高，叫他今后少吃些荤腥，多吃清淡。父亲就不停地点着头，唠叨着告诉医生他爱吃这爱吃那的。等我们从亚心医院出来的时候，父亲忽然像又年轻了十岁，腿脚利索，走路也像不气喘啦。 又到了姐姐家，姐姐看父亲神采奕奕的样子，避开他，她就捂着嘴巴对我笑。她说：“老爷子就是怕！怕得很！检查结果出来了，他人也变样儿了。”我说：“是啊！可能要他去大医院看病，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只是我们自己没有感觉到而已。好了，检查一下，他心上的石头放下了，我们也放心了。”父亲对我说，他搞得出了一身的汗，他要回去洗澡，姐姐再三挽留他，他坚持着要回自己家去。我就又去开了车，把老父亲送回了他自己的家，一路上他口若悬河，不停地说东道西，问这问那。这老爷子！这老爷子啊！